她日思夜想了一百多个昼夜的阿遇,此刻就在外面,是她推开门,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
分明这样近,却又像无限远,远到一里一外,遥不能相见。
纵使她早就心知肚明,刚才那些都是做戏给大家看的,没亲身经历过之前也总能把自己想的潇洒决绝。可等真正设身处地后,与他恶语相向,将他赶出府外……心里多少还是会有点难受。
不过这股难受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待重新转过身之际,她依旧还是外人眼中那泼辣高傲,不可一世的骄阳将军。
院里原本在做事的丫头小厮们经此变故,纷纷停住了手中动作,一言不发的散在各处看着她。
舒棠若无其事地往正屋走,边走边遣散众人:“都看着我做什么?手里的活干完了吗?没有的话就赶紧该干嘛干嘛去!”
下人们连忙避开视线,重新忙活起来。而她也面不改色,如往常那般大步流星穿过后院,回到自己的屋中。
当那些或监视或打探的视线被阻绝在外,舒棠立刻卸掉了全部的伪装,一下子靠在合起的房门上,闭紧双眼,调整呼吸,狠狠用双手拍拍脸颊,强迫自己不去幻想府外贺嘉遇的可怜与落寞……
对了!差点忘了件事!
她睁开眼,先是向食指的指腹上重重哈了口热气,然后反身轻手轻脚探到窗下,借着雾气的湿润,小心按在窗纸上面,使其变得更加轻薄透亮。
隔着那层若隐若现映出窗外事物的纸,舒棠看到弘亲王派来的管家也站在院中,只不过比较靠近边缘,在一众零零散散的下人中间,并不显眼。
所以,方才那一幕他肯定也一览无遗的欣赏到了吧?
若传回弘亲王的耳朵里,他又会怎么说呢?
舒棠为自己圆满顺利的表演感到沾沾自喜,同时又不敢过分托大,毕竟这管家心思缜密,极其善于观察和猜想。另外有些事她确实做了,难免会有些心虚,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他所察觉。
她覆在窗边的手随着紧张,不经意间微微弯曲,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道高瘦身影。
傍晚与夜幕交替的间隙,橙红色光芒掺杂进薄薄一层昏暗,打在他的身上。
他背着手,不动如山,直到周遭忙碌的丫鬟在他面前往复来回了好几次,忽然,那张一直阴桀深沉的脸,破天荒的笑了一下。
“等等,我是盯的太久,眼花了吗?”她揉揉自己的眼睛:“或是天太暗,看错了?”
“恶鬼居然也会笑!?”
舒棠大为震撼,重新望过去时,管家脸上的笑容早已转瞬即逝,她只将将强强赶上了个尾巴。
不过,已经足够了。
自从这管家进到府里,便一直面如僵木,眼若寒潭,总是一派严肃,舒棠闭上眼睛都能勾画个八九不离十。ωWW.bimilou.org
刚刚那丝笑容与平时很不一样,绝对不会是她眼花。
看起来像是嗤笑,像讽刺,又像是觉得有趣,被激起了兴致,总之非常的诡异……
按理说他神情如此反常,舒棠本该感到紧张惧怕才对。可她却淡然收回了视线,从窗边缓缓退身回来,稳坐于桌前,继续处理起军中事务。
能让她安下心来的理由很简单,无非是出现在管家脸上,那与弘亲王如出一辙的得意。
他们时常以一种猫咪戏耍老鼠的姿态看待她,自信、自满、自负……
舒棠斜勾了勾嘴角,行吧,那她就先当几天老鼠,让这主仆二人再得意一阵子吧。
——
事情办完了,消息也传达给了贺嘉遇,她压下胸中的忐忑,平心静气的理了几桩军务。
没过多一会儿,屋外便传来了急切焦躁的叩门声,都不用看,光是听就能听出,来的人应该是舒熠。
除了他,整个大将军府没有人敢这么敲她的房门。
奇怪,他什么时候从京郊大营回来的?舒棠明明没有下令让他回来,这小子也太胆大了吧?竟敢违背军令擅自脱离队伍!
“舒棠!舒棠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放下纸笔,疲惫的捏了捏眉心……
这个舒熠啊!太能给人找麻烦了!
早在半个月以前舒棠就将他派去了京郊,名头上是指导储备营训练,实则是预料到风雨欲来,特意把他送到外面避风头。
虽说假谋反一事,成功则以,不成功整个舒家都得倾巢覆灭,别说京郊,就算逃到天涯海角,迟早都会被揪出来处死。
但毕竟舒棠手里握着一半以上的胜算,成败的关键点就在于千秋节当天的过招。
舒熠这个人性子太毛躁,容易气血上头,又不了解她暗中的计划,万一胡闹起来,坏了事,再或者负伤,这些都是她所不愿看到的,所以才会在变动前夕,提前将他派去京郊大营。
舒棠叹了口气,打开门,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谁让你回来的?”
“我……”舒熠一下子被她给噎住了,叩门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随即不自在的曲了曲手指,放下来,藏到身后:“那个……”
叫她气势汹汹这么一打岔,他茫然道:“我想说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就别说了,赶紧回你的京郊储备营。”舒棠作势正要关门。
舒熠立刻把手扳在门上:“哎!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他蹙紧那对英俊的浓眉:“小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同为军中将领,用兵上的事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稍一搭眼就心知肚明。”
“弘亲王手下散在各处的亲卫军全部入京了,狰营在昨晚也都被调动走了!明日就是千秋宴,你……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狂狼不羁如舒熠,那些话说出口,竟带着些许颤抖。
“你是在质问我吗?”舒棠故作冷漠的看着他:“本将军的决策,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下属来指手画脚了?”
无情的言语如冰锥一般狠狠刺入二哥的心,他吃惊于舒棠变化的同时,也大为受伤,垂下视线轻喃道:“可是,你也是我的妹妹啊,我没有质问,我在关心你。”
“以前的舒棠,不是这样的……”
她呼吸猛地凝滞,只感觉自己胸腔某处空缺了一块,但又说不清是哪里,难受得紧。
为防止自己绷不住,她反手便把房门重重的合起来,撂下一句:“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妹妹,那就听我的话,赶紧回京郊大营去!立刻!马上!连夜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入京!”
一个时辰之内,两扇不同的门,阻绝住两个不同的人。
舒熠没有继续纠缠,甚至连点响动都没有发出,很是安静,这并不符合他一贯的性格。
倔强顽劣的二哥难过的时候会怎样,舒棠从未想过。
原来周围的这些人,一个两个,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坚强,她自己也是。
舒棠依旧保持着关门之前的姿势,直到过了久久,站累了,才一点点的蹲下身抱紧自己,将身子缩成一团。
等一切结束,等她的计划成功了……她是说,如果能成功的话。
她一定要给惦念着她安危的父母敬一杯茶,要给大哥二哥一个拥抱,还有贺嘉遇,她要与他长相厮守,永远永远不再分离。
就那样坐在地上,恍惚间,屋内的视线暗下来,所有事物隐匿在夜里,变得朦胧模糊。
她没有起身去点燃灯烛,任凭无休无止的黑暗将自己吞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倚在膝盖上睡过去。
阴差阳错,倒是没有看见院里某个房间彻夜长明的景象。
第二日清早,府中丫鬟陆续起身,舒棠被脚步的响动惊醒,从地上爬起来。
“嘶……”她歪着头,手掌贴合在脖子右侧,满脸痛苦。
完了,落枕了!
今天千秋盛宴上,大伙将有幸看到一位歪脖子将军……
“咕咚!”与此同时,另一个房间里,熬了整晚的管家一头栽倒下去,随即惊吓着重新坐回椅子上,那张本就吓人的脸挂着两个黑眼圈,更不像阳间的人了。
一个没睡,一个没睡好。
一个没见到对方屋里燃灯,误以为她偷跑出去了,盯梢一宿。
一个悲伤着悲伤着,躺在地上睡着了,根本就没用到灯烛。
说起来还真是造物弄人,啼笑皆非的一夜……
——
眨眼间时辰推迟至午后,为了在实施计划前避嫌,弘亲王和舒棠皆安稳待在自己的府中,没有踏出房门半步。
直到宫宴快要开始时,舒棠才换上那袭隆重华贵的重明朝服,驱车赶往兴庆宫。
路上,在马车的细微摇晃之中,她失神着回忆起以往这不长不短的二十年。
前世她虽遇人不淑,惨遭毒害,但活得也算肆意洒脱。无论是人或物,只要是她喜欢的,想要的,到最后都会求仁得仁。
那个舒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伪装隐忍,她永远直率跋扈,天真快乐。她身板的笔挺,直通天地,没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更不必背负沉重的桎梏前行。
她将车轿的窗子轻轻掀起一个角,外面尚还天光大亮,耀眼的日光争先恐后照在她身上,将赤红色的暗纹与金绣镀得皎如日星。
“快看!是咱们的骄阳将军!”一声带着崇敬与喜悦的惊呼声响起,顿时激起了街道上所有百姓的热情。
平素她倒也不是不出门,只是很少穿的这样气派隆重,掀开窗子看窗外的情形更是少之又少,再借着千秋节的喜庆,街上围着的人多,所以才格外惹眼。
“草民拜见将军。”“拜见大将军。”“来,小福,跪下给将军参个礼,咱们能有今天的安稳,都是将军在战场上为咱们打下来的,你要懂得感恩,知道吗?”
一时间街两侧的百姓大片大片跪倒,自主自发的拜服在她的声名与事迹之下。其中有白发苍苍的耄耋老者,男人,妇人,亦有蹒跚学步的小娃娃。
终于,他们不再以男儿郎或是女儿身来衡量她,不再以循规蹈矩的妇德约束她。
她是无论任何人都真心诚意竖起大拇指的全军统帅。
可归根结底来看……他们拜的不是她,也不该是她。
舒棠将视线从一张张朴实的面庞上移开,垂下眼眸。
都说孤军不成军,孤将不是将。
这天下安稳太平,从来就不是单独的某一个打下来的。她背后有神策军,有京军,有叶初尧,四安将军,大到将军副将小到副尉士卒,上上下下鲜活的几十万人……
而她,只是被推出来的一个契机,是皇帝与时局促成的一个美丽的意外,或者说是谎言。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舒棠毫不吝啬于给自己的表扬,她天生傲骨,勇敢坚韧,身手不凡,用兵如神……这些她都承认。
但代所有将士受这天下敬仰,她觉得,她不配。
尤其是她现正在刀锋上行走,错一步,便永远无法回头。
从万民爱戴的骄阳将军,变成遗臭万年的大佞臣。
忽然,她的视线慢慢开始被模糊住,看不清远方。
大将军府到兴庆宫的路程远归远,总有抵达的时候。
可眼前这条路,她却怎么望,都望不到尽头……
舒棠松开手指,窗子应声合拢,果决的切断了人间热络。
她闭上双眼,仰起脸,将头顶在车轿壁上,痛苦的低语:“对不起,对不起……”
“别这么信任我,我怕……会辜负你们……”
车轿渐渐走远,呼啸而过的疾风掩盖住周遭的谈话声。舒棠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那些对话还有后半段。
“哎?我怎么听说大将军投靠亲王党了?”
“怎么可能?人家是圣上亲手扶起来的,又是丞相夫人,还能背叛帝党不成?”
“真的!你别不信,她正和贺丞相闹和离呢。”
“你们消息都太落后了,那有什么不可能的?现在大将军和弘亲王走的很近,说不住那天就……”
他余后的话语咽回肚子里,只恶狠狠用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良久的沉默当中,众人在余味中回神,倔强且坚定的低声嘟囔。
“就算是那样,也一定是他做的不够好!咱们大将军看不过眼罢了。”
“你们就那么相信她?”
“对。”
“像她那样的人啊,永远都不会是坏人……”
其实,他们选择信任她的理由,从来都不是时局所迫,亦不是她给他们带来过利益。
而是愿意相信在这样一个时局洪流当中,会有一个挫不败,压不弯的倔强姑娘,带着她的叛逆与执着,披荆斩棘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
那条路笔直平坦,明朗的同她一样。
——
赶在即将开宴的前夕,舒棠的车轿终于缓缓来到兴庆宫门前。
在她的有生之年里,这是第二次受邀出席千秋盛宴。前一次她尚还是四品武将,千里迢迢从边境战场上赶回来,给皇帝送上大礼,让他喜笑颜开。
当时朝臣们还对她抱有偏见,贵女们还憎恨嫉妒着她,场上冷漠、不屑、醋意横飞,她在其中是孤独的,却也是幸福的。因为不善可以用不善来回应,爱她的人还爱她,这就够了。
只可惜,这一次……不爱她的人开始奉承围簇她,而真正在意她的那些至亲,四散在各处,冷眼看她,无所动作。
兴庆殿后的海棠园,无处不被夏末时节的盛景所充斥,此次的宫宴也恰好选办在了这里。
因今年并非皇帝的整寿,又正处皇后丧期的头一年,所以宴席没有往大了操办,只有朝内的这些人,以及周边两个交好的部族。
舒棠走过去时宾客都已到的差不多了,正品用着糕饼果脯,快意畅谈。
她的入场令热络的氛围即刻冷却下来,众人止声,齐齐向她望去……
只见夏深绿意的尽头走来一女子,官袍加身,乌发高束,身上的重明每一片羽毛都折射出金鳞的光辉,头上有金□□振翅高飞的鸾凤嵌于其中。
那张明媚标致的脸上,薄薄点缀了几分妆容,使眉目轮廓在灵秀的基础上平添几丝威仪贵气,撑起整体的排场,足矣震慑众人。
席间诸臣果然都被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震得屏住呼吸,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围上去巴结讨好。
舒棠被捧在人群的正中心,于七嘴八舌之中抽出视线看向另一侧。
贺嘉遇好像还没有入场,扫了一圈都没见到他的身影。至于舒家三人则是围坐在树下的凉亭里,尚未去往自己的席位,只远远的看着她,眼眸中充满了陌生与疏离。
舒熠没有听她的命令回京郊大营,此刻正与父亲叔父坐在一起,想来应是把昨天的冲突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才叫父亲的态度骤变,连带看她时的情绪都生冷了几分。
原本,哪怕舒棠搬出娘家,一意孤行的与弘亲王合作,在朝堂上与舒文渊碰面时,老父亲看向她的目光依旧关切慈爱,与现在截然不同。
如今两拨人一远一近,她在人群的欢声笑语中落寞,他们在僻静的角落里,看上去那样的恬淡悠然。
“小棠。”耳边忽然出现低沉浑厚的声音,这熟悉而亲切的称呼令舒棠眼睛一亮。
转头看见来者,眸中刚要乍现的光亮又缓缓黯淡下去……
弘亲王今日的装扮甚为隆重,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当场登基呢!
他笑意盎然的接受众臣的拥簇,一一免去他们的行礼后,假模假样的偏过头与舒棠攀谈:“咱们舒大将军可是位忙人啊!整日把自己埋在军务里,克勤克勉,要不是借着圣上千秋宴的机会,恐怕还见不着你的面呢!”
“哪里哪里。”舒棠随便敷衍了两句,内心翻起一个大白眼。
他俩昨天不是还见过面吗……这谎话说的脸不红不白的!
哪成想这群人也眼盲心瞎,连连跟着奉承:“是啊是啊,大将军克己奉公尽职尽责,实乃是朝中众臣的楷模!”
救命!舒棠无奈的皱起眉,平生第一次觉得挨夸也这么的煎熬,她都快受不了了!
所幸这时殿门敞开,皇帝从中走了出来,大家这才安分守己地散场,各自找寻自己的席位。
舒熠从凉亭那边起身,于人□□错的混乱中精准寻到舒棠,抬头看了看上位的皇帝,见其没有留意下方众人,便握着她的小臂,将她拉到了一侧。
“干什么?”舒棠一扬手,甩开他的掌控,不悦发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让你去京郊吗?”
二哥的面容有些憔悴,压低声音,言辞诚恳迫切的劝诫她:“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小棠,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应该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做些什么。”
“这可是动辄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不仅仅代表着你一个人!在做之前,还请你三思再三思!”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真的动手,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舒棠的个头要比舒熠矮一些,她处于下方,却不落下风,低嗤一声,狠绝的告诉他:“对啊,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怎么做用不着你来教。怕被牵连,那就躲得远点!”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离开,留舒熠一人在原地愣神许久。
盯着舒棠的背影,合着周遭的嘈杂,他恍惚间透过那个华贵的背影,看到小时候跑在他身前身后的小奶团子。
那是妹妹啊……是他恨不得捧在手心,顶在头上,却故意假装欺负她,与她打闹的妹妹。
他喜欢看她傻乎乎的,天真快乐的样子,也喜欢把她欺负哭后叉腰大笑。
舒熠身为兄长的宠爱与大哥舒恒很不一样,但不能否认,在他心悦的挚爱出现之前,娘,妹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有时甚至比他自己更加重要。
耳边再次回荡起舒棠说的话,舒熠摇摇头,执迷不悟的单方面否决。他眼神坚定,似乎有某种东西悄然转变,不悔的追随她而去……
待所有宾客都落座以后,晚宴正式开始。
依旧还是历年来熟悉的流程,不换汤不换药,连舒棠这个第二次参宴的人都觉得有点乏味腻烦。
好在这次都是本朝的王公朝臣,除了那两个部族首领,其余舒棠经常打照面,倒也算比较自在。
一番贺词结束,舒棠坐回自己的位置,打眼桌上摆着的精致菜肴,心里欢喜,却提不起什么胃口,拿着玉箸半天没有落筷。
场上,宾客们由身份的高低、官职的大小排序,依次开始为皇帝献礼。
舒棠将她的贺礼交托给下边的人代献了,所以不必亲自起身说话,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的看着园里的满树嫣然。
棠园深深,水暖风温,经春夏两季的娇养,万物已在最好的时节生长至鼎盛……但再绮丽多姿的自然景致,总有衰败的时候。鼎盛的尾声,也意味着终结的开始。
席间弘亲王为皇帝献上自己的贺礼,笑得慈和敦厚,讲解的亦十分耐心。
她懒得去看那份虚伪,便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偏过头,刚好望见茂密繁盛的西府海棠被风拂动,顿时,红粉化雪,花瓣纷飞……
“好美啊。”她自顾自低低叹了一声:“不过西府是赏春之花,现在马上要到秋日里了,它……应该很快就要凋零了吧?”
世上一些文人雅士总喜欢将花比作人,反过来人又何尝不能比作花呢?
舒棠的名字里带有个棠字,取的便是出生时海棠花盛开,花中仙子,天香国色,且坚韧不拔的美意。
少时她不喜花朵的矫情造作,偏不爱把自己与花联系在一起。现在想来,花没什么不好的,因为花会凋谢,人也会落败终结,这两者,谁也不配嫌弃谁寿短福薄。
“诶!”
见她叹气,座旁的老者笑吟吟向她询问道:“大将军因何事不快?”
这个人她听说过,但不算太熟,两朝元老,资历深厚,平时不轻易出山,不知怎的今日倒是肯赏光参宴,还坐在了她的下席,分明年纪都快同她祖父一般大了。
“景桓公。”舒棠先是颔首行了个礼,倒也没做扭捏,大大方方直言:“晚辈是看这满树海棠被吹落,一时怜惜,有感而发罢了。”
被称景桓公的老者听后,了然的笑笑,随即仰起头:“自先帝时起,兴庆的海棠园便以美妙绝伦著称,这么多年过去了,哪年没有花开花败?”
“可你看,现如今它们不是还好好的盛放在你眼前?”
“世间的人与事物,但凡有固定的形体,就不能奢望其灿烂永恒。”老者转头看向她,略有些长的眉毛耷下,白的好像布满了银霜,看起来格外和蔼亲切:“不过也不要灰心,人有毅力和决心,就像树有根。”
“只要根还活着,来年,后年,再十年二十年,百年……终究会从凛冬中苏醒,迎来枝繁叶茂。”
“但首先,得自己不能妄自堕落。”
舒棠顺着那些话深思下去,想着想着,不禁瞳孔一缩,内心撼动不已。
难不成……他早就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所以才亲自到场阻止?
可他手中没有兵马,就连皇帝和贺嘉遇那般权势滔天的人都没把握能赢,他靠什么?资历?慈心?还是空口白牙的劝导?
让僧人去诵经规劝悍匪放下屠刀?这可能成功吗?
舒棠有些失望:“可是,如果它的生命注定是短暂的呢?”
“并非所有事物都像树一样,能活得长久,也不是所有事物,在衰败之后,还有机会静候复苏。”
“败了就是败了,枯萎便失去了观赏的价值,如果它的主人不留余地,过季便将它连根拔除,那这西府海棠……再鲜丽辉煌,终究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
她的声音淡淡的,尾音在风中转瞬即逝,显得无限忧伤。
景桓公却在破碎之前,捕捉挽留住了这阵风。
“西府?”他疑惑道:“这些并不是西府海棠。”
舒棠也蹙起眉:“啊?不……不是说,从先帝时起,海棠园里面栽种的都是西府海棠吗?”
景桓公笑笑,样子很像她幼时做出什么小孩子举动,稚嫩可爱,舒文渊面对她时表现出的那种宠溺与包容。
“自打咱们皇上登基的第二年,海棠园的树便被重新栽植移种过。”他细致的为她讲解:“现在的这些啊,被称作是四季春,顾名思义一年当中会开花好几次,没有绝对的衰败期。”
“否则,在这即将入秋的时节里,咱们又怎会欣赏到胭脂挂满枝头的景象呢?”
“说起来,移栽之事还是贺丞相的意思呢!”他意味深长:“所以,除了事物本身的意志顽强,也需有心者的珍惜与怜爱。”
“爱花之人,将花视作珍宝,定会想尽办法让它长盛不凋。就算有些花没办法延长花期,他也会守护在其身边,悉心照料,不敢因它的沉睡而怠慢。”
“花也好,人也罢,要选就选珍爱你的,而非那种因花开花败,失掉利用价值了,就轻易将你连根拔除的。”
景桓公注视着她的时候,舒棠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和,仿佛内心深处那些不熨帖的褶皱都在慢慢被抚平,余后便只剩无尽的安分恬惬。
他说的对,自己还没有走投无路,摆在她面前的始终是两个选择,只是她自己不信任自己,压力太大了,才会变得那样悲观。
而且她手中握着压倒性的筹码——除了宫廷直属皇帝的禁军,以及弘亲王的亲卫军,其余朝内所有的兵马都在她的手里,这仗何愁不胜?
若问,既如此为何还要假装投靠亲王党?直接开打不是简单得多?
舒棠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初衷。
首先,敌暗我明,像是那些知己知彼,硬碰硬的仗,从来都不难打,难的是摸不清对方实力,不知冷箭会从哪里放出来。她需要去做帝党的那双眼睛,切实打入内部将一切看的清晰透亮。
第二,尽量避免死伤。
其实她身为统兵打仗的将军,存在的意义就是站在战场上。她不畏战,亦不逃避,可唯独不想沾染这种自相残杀……
到时候亲卫军会死很多,自己手下的京军神策军也会死一大批。更甚,还会牵连到帝党众臣的家人,以及城中数以万计的百姓。
御敌捍卫国土,死伤无可厚非,那是至高的荣耀。
但假设因为一场权利的交锋,私心与贪欲相互碰撞,使得自己人之间相互厮杀,这种赴死真的有价值吗?
舒棠承认自己最开始是头脑一热,为了赌气报复,再加上林知忆的事,没想太多闷头就扎进了敌营。
后来冷静下来,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弘亲王不可能安然的放她离去,思来想去只好将计就计,这样除了叛党一方,对其他任何人的伤害都能减免到最小。
中途……舒棠也曾有过大逆不道的想法,觉着,反正皇帝这般昏聩,不然真的放开胆子,改一番天地吧?
但是通过近距离的接触,令舒棠对弘亲王有了更明确的认知。
皇帝若能称得上是间歇性狠绝,那弘亲王绝对是持久性毒辣,一个小孩子心性中偶有帝王的手腕,另一个则为了权势无所不用其极。
她试着设想并质问自己,如果让弘亲王当权,这天下会更好一点吗?
答案很明显,并不会。
非但不会,要是他真上了位,马上就得有一大群人跟着倒霉,帝党被依次料理掉,中立派遭制衡打压,整个朝堂便会彻底混乱一团。
可要是形势调转过来呢?若皇帝赢了这场仗,亲王党那些人照样一个也跑不了。
这类死伤与前者又有很大的不同,从古至今,反叛都是被写在例法上的大罪,亲王党做的本就是无耻败德之事,下面那些人与弘亲王也属一丘之貉,甚至还说出过“挟持百姓以逼迫皇帝退位”这种昏话。
他们讨论的兴致勃勃,你加一言,我添一语,准备在攻不破皇宫时采取强制手段,抓一些城中百姓,若皇帝不愿退位便杀一批,再不愿意就再杀一批,看他这个所谓的天子能撑多久。到时候就算他能狠得下心,百姓们的信服与拥戴也会碎成一盘散沙。
舒棠记得那几个朝臣边说边迎合赞赏着对方,相视兴奋雀跃的大笑。
也正是从那一刻起,她不再犹豫,彻底止住了立场与私心上的摇摆不定。
现在小皇帝的天下,至少太平繁盛,百姓们虽有穷有富,有苦有甜,但这都很正常,整体来看依旧稳定合乐。
换成弘亲王,暂不说以后,在政变的当时,京师便会立刻沦为人间炼狱。
她不想看到那样……京都城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她又是他们推崇爱戴的大将军,承载着无数人的期望。
可是……
“我真的能做到吗?”
“我不是救世主,没想过是,更没觉得自己会是。”
“我,舒棠,只是个无忧无虑长大,突然无辜遇害,又有幸重生的纨绔女。”
“重生后被事与事推动着,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渐渐的,身上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从只为了自己的私人仇怨、父亲遗憾、家族荣誉,到整个朝廷乃至众生的命运,甚至开始与每个人息息相关……”
“到底是谁选择了我?”
“为什么选我?”
“事到如今,他……觉得自己选对了吗?”
舒棠耳边猝不及防闪过一阵尖利持续的嗡鸣声,盖住了所有喜庆的欢闹,只剩对自己的质问。
也难怪,这么大的事,她却要瞒着所有人。孤军奋战那么久,不被周围人所理解,韧性再强的人恐也要被压崩溃了。
她不着痕迹地扶住桌子的边缘,指尖捏得发白,胸腔外加脑袋都难受的厉害,就像是曾经溺水时窒息的压迫感。
迷茫挣扎之际,她视线不经意与对面的贺嘉遇隔空相对。
他的眼眸那样明亮,一下子定住了她的心神,就像前世今生,奋不顾身的为她跃入水中,带她脱离苦海那般。
贺嘉遇微微偏了偏眼神向舒棠示意,她顺着方向看了眼还在侃侃而谈的弘亲王,视线又重新放回到他身上。
也是那一刻,他在那四季春海棠树下,对她点了点头……
顿时,余晖和煦,春和景明,前方万难皆无。
身边有他,所谓翻越不过的沟壑,好像也不过如此。
——
短暂的拉扯和自我怀疑过后,舒棠慢慢恢复了镇静。算起来从昨晚开始,她便一直没有进食,为保持体力,迎接不久后的大事,她勉强自己喝了些汤,又简单吃了几口菜,失去知觉的冰冷四肢渐渐开始恢复体温。
场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歌姬舞姬轮番登场,丝竹管弦等更是在园中尽情挥洒乐谱间的美妙。
今日的排曲不知怎的,与往年的典雅柔美大有不同,而是换成了爽利的姑娘们合着恢弘的配乐,在园中央舞剑。
赏舞,舒棠是纯粹的门外汉。但论舞剑,她倒是能略微品出舞与武之间巧妙的互通。
不远处琵琶嘈嘈切切,时密时疏,鼓点撞击人心,舞姬们衣袂翩跹,软剑灵巧如蛇……
“砰——砰砰——”
烟火应声而起,助兴般炸得浅墨蓝色的天际姹紫嫣红,火树银花。
整个兴庆海棠园,犹如天上的璇霄丹阙般,令人目酣神醉。
随着千秋宴烟火的登空,宴席的氛围达到顶峰,城中百姓也会循着这信号,开启了解除宵禁之下的夜幕狂欢。
外面热闹喜庆,而里面不大不小的这方土地上,流光溢彩的华贵,刀光剑影的交锋,暗藏杀机的私欲野心……
或许从某一刻开始,战争的帷幕已正式拉开。
推杯换盏间,喝下去的是酒,扬起的是头颅,藏在杯口暗处中的,则是精明敏锐,机关算尽的眼眸。
琵琶声是箭雨,合着战鼓的鼓点,软剑寒锋上的杀意,三者就那样永无休止的纠缠。
各怀鬼胎,却也心照不宣。
舒棠脸上映着符合这盛宴的灿烂笑容,与景桓公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实则她始终暗中留意弘亲王的神情,见他从十拿九稳,慢慢变得焦躁不安。
她收回视线,心中了然……
计划出了岔子,丰锐并没有按预定的时间对皇帝进行刺杀。
因为,他此刻应该早就被贺嘉遇的人寻到,并死死擒住。
这一箭,恐怕他再也没机会放出来了。
“今年,千秋盛宴的烟火燃得好像比往年要早啊!天还没彻底黑下来呢!”
舒棠笑着回应景桓公:“对啊,是早了些。不过我倒觉得,今年的烟火比任何一年都要好看。”
烟火和舞剑,是为了掩盖外面打斗的刀剑碰撞声。
既然这两个环节没有被替换下去,且还提早的出现了,就说明她与贺嘉遇的计划执行的非常顺利。
边境的神策军经过伪装,耗时几个月,悄无声息的潜入京中救驾,现正与宫外的亲卫军进行殊死较量……只可惜,宴会上的弘亲王只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中,对此毫无所知。
“啊——!!”
一支利箭划破长空,与此同时,一道声如裂帛般的尖叫随之响起,犹如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顿时被激起层层涟漪。
乐师们当即停下了演奏,舞姬们也不知所措的止住动作,朝臣们顺着声音左顾右看,寻找变故的源头。
“护驾!快护驾!有刺客!”皇帝身旁的宫女连忙抛下盘子扇子,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皇帝。
混乱之中,舒棠无法将那些身影看的很清楚,但她知道,皇帝身边的姑娘们其实并不是御前婢女,而是自己手下精心培养数月的精兵。
既然弘亲王能往宫中安插刺客,贺嘉遇就也能安排贴身护卫。这些,便是两人联手的杰作之一。
可弘亲王被蒙在鼓里,听闻叫喊声还以为丰锐得手了,激动地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支箭正正好好扎在了皇帝身旁的树干上,与其隔着半臂左右的距离。
“废物!”他心底啐骂了一声,不甘愿的开始随机应变,边往皇帝那边靠拢,边对舒棠使了个眼色,嘴里嚷着:“来人啊!禁军呢?还不赶紧来护驾?”
舒棠给席间下属一个眼神,然后层层递次,转瞬便有大批身着战甲的将士涌进来,包围住场上所有人。
“这……这不是狰营吗!?他们怎么会带着兵器入宫?又为何会突然闯到宫宴上面来?”
“应该是来护驾的吧?”“你说什么醉话!护驾有皇家禁军呢!何时轮到他狰营了?”
“难道,是谋……”说至一半,那人惊恐的瞪大双眼,赶紧用两只手交叠着捂在嘴上。
“完了完了!吾命休矣!”
嘈乱之际,弘亲王再次无声向舒棠施发号令,她点了下头,然后对着将士们轻扬了扬手:“先将他们都带进去。”
狰营得令,迅速变换阵型,于外侧形成一个严丝合缝的包围圈,尽数控制住在场的所有人。
乌压压一群重甲兵个个手持银枪,直到将他们逼进了兴庆大殿内,退无可退,方肯罢休。
人群中,贺嘉遇冷静的注视着她,皇帝眸底意味复杂,其余宾客则有的兴奋雀跃,有的惶恐不安……只有舒家三人,脸上满是失望与愤怒。
“舒大将军这是何意?难道还想篡权谋反不成?”一位矍铄的白发老者气不过,挺直了腰杆站出来,语气听上去不像是询问,反倒像是震慑谴责。
舒棠没急于开口,神情漠然地背着手,走到弘亲王身边。
她在等一个时机……
依照当前的情形来看,今夜这场较量,虽看似还有周旋的余地,但实则却早就胜负已分。
舒棠自入场后便一直没有离开席位,不过她与贺嘉遇有计划在先,哪怕身处园中,依旧能通过实行的步骤推断出外面的进展。
其实不止是现在,从那支离谱的箭矢放出来时,她就已经知道第一步成功了,丰锐被暗中解决掉,皇帝脱离了刺杀的风险。那支箭无非是他们用来迷惑弘亲王,所放出来的幌子。
随着狰营进场,她心里那颗悬着石头总算是沉了地。
因为如果禁军和援军没能敌得过亲卫军,狰营只会上前御敌,而不是围拢到大殿。
既然他们毫发无伤精神抖擞的出现,只能证明一点——亲卫军全军覆没。
帝党,战胜了亲王党!
但他们并不能就此松懈。
全场真正的知情者唯有舒棠贺嘉遇两人,他们还要继续演,竭力去纵容去促成弘亲王的得意,让他露出丑恶的嘴脸,嚣张的揭穿自己谋反的意图。
他这个人太过狡猾,作恶多年却从未留下罪证,直到今日仍能继续逍遥法外……
就算狰营涌进来后当场将他擒住,他也有无数种狡辩脱罪的理由,到最后罪行敲定不下,还落了个不明不白引战,冒犯亲王的坏名声。
所以她等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时机。
——
酉时许,民间的普天同庆尚未抵达至顶峰,兴庆宫内的正主却受人胁迫,脸色晦暗的立于殿上的龙椅前。
秋日的天见黑的越来越早,外面已被浓墨笼罩,殿内因事态紧迫,临时掌起来的灯并不多,明灭跳跃的光影映在墙壁上,平添惊心动魄。
弘亲王此刻尽显得意,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大有一副叫江山易主的气概。
他命舒棠手下的兵将宾客带下去,分开看押,好腾出空闲去处理皇帝的事。
亲王党诸臣走的倒是干脆,搞得像认领似的,自己主动去寻几个狰营士兵,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大殿,半点压力全无,十分放心。
至于帝党和中立派就有些困难了,在强制驱逐的过程时有谩骂,胆大的骂弘亲王,胆小的骂舒棠……但算起来,还是她挨得骂更多。
等轮到舒家几人,舒熠第一个不乐意了,边挣脱回击,边向她大喊,试图唤醒她:“舒棠!你是被猪油蒙了心吗?你睁开眼睛瞧瞧你自己在做什么?这叫篡位谋反!”
“好!就算不提罪名,这种事是什么性质?背信忘义!失品丧德!你会遗臭万年的!”
一向冷漠的舒武极也开了口,与舒熠不同的是,他在担忧慌乱之余,仍能保持神色语气的稳定,循循善诱:“小棠,听话,咱们不闹了好不好?叔父知道你不是坏孩子……”
“你别做傻事,现在迷途知返尚且来得及。”
舒棠狠下心,没有动摇,厉声吩咐部下:“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带下去!”
“混账!舒棠!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狗腿子!”舒熠被人架住两侧胳膊往下拖,他不服气,拼命地扭胳膊蹬腿:“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种人!有你这样的妹妹!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你就好好跟着你的恶主子吧!跟着老虎有肉吃,跟着狐狸有屁闻,你以为你能捡着什么便宜吗?做梦!今天死的是我们,明天就是你!”
两个人还在与士兵做纠缠抵抗,舒文渊这边安静得多。他好歹也曾是军中的元老,底下人给了几分薄面,只在旁用视线示意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没敢去动他。
老父亲定定注视着舒棠,老泪纵横,良久,才哑着嗓子吐出一句:“我舒文渊一生自诩磊落廉直,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养出一个像你这样的奸佞。”
“为父从小教你念书识字,教你做人的道理,那些你都听到哪儿去了?”
“我啊!现在是真后悔,当初送你去习武,许你离经叛道,放你从军……一点点让你长成今天这个样子。”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子不教,父之过,我任杀任剐,权当是惩罚,只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不要等到为今日行径付出代价之时,追悔莫及。”
“此事过后,你就当没有我这个父亲吧,我也不再有你这样的女儿……”
语毕,后方的贺嘉遇绝望闭上双眼。
她一定很痛吧?
明明那么善良勇敢,背负着所有人的命运,却要承受着来自至亲的重伤。
舒棠却只是笑笑,没有辩驳,姿态孤高疏离依旧。
若要问,不难过吗?
怎么可能不难过呢?只是那些难过,鼻腔发涩,眼眶酸胀,泪水,委屈,抱怨,崩溃……都顺着原路流回了心里。
她知道,她只有更坚韧,更坚强,才能将这场仗赢得漂亮。
何况一切都有公之于众的一天不是吗?她不急,她要让回流的泪水滋养心底的那颗种子,看它发芽,长大,茂盛参天,坚不可摧……
正在这时,弘亲王竟出人意料地站出来制止。
原以为他要借机讨好拉拢她,却没成想,等他开口,才是对舒棠更加肆无忌惮的打击。
“住手!把这三个人给本王留下!剩下的也先不要动了,就让他们在这看着!”
他踱步到几人身旁,阴阳怪气道:“舒文渊啊舒文渊,你说你活这么大岁数了,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过去本王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偏偏不识谁才是正主。”
“从这一点来看,你不如你女儿识时务。”
“罢了,本王今晚开心,便发一发慈悲,留你们在场上。”
“让你们亲眼看看,自己过去冥顽不灵支撑着的所谓傲骨,究竟有多么的一文不值。”
“也看一看自己的宝贝女儿。”他依次偏过头去细数:“侄女,妹妹,跟在本王手下时,是多么的狠辣决绝。”
话音落下,大殿内陷入短暂的静寂。
原本舒棠没想着让家里人留下,既然弘亲王都这么说了,她觉得这样也好,于是便假装冷着脸,垂头默认。
或许是有了观众,弘亲王表现的更加卖力。他此刻正处风光之际,仿佛世间所有的人和事物皆被他踏在脚下。
他步步逼近来到皇帝身旁,噙着笑,开口:“霄儿?好弟弟……”
“你啊,从小就娇弱,性子不是最刚强的,身体也不是最健壮的,为兄还以为你活不过及冠呢。”他离皇帝约五步左右距离,开始漫不经心围着他踱步:“没成想,斗败了那么多弟兄,竟让你从中钻了个空子,坐上龙椅那么多年。”
“也别怪皇兄薄情,咱们皇家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皇子们没有和乐融融,没有手足之情,只有狠狠的争,狠狠的斗!至死方休!”
兄弟二人相视,素日里不怒自威令人胆寒的皇帝,经这么一对比,倒显得良善无助起来,一张白净的小脸带着倔强,活像一只有脾气的小绵羊。
弘亲王见他这样,更加怒火中烧:“别给我摆出这副神情!”
“这龙椅本就是要由强者来坐,你侥幸当了十几年的皇帝,够便宜你了!”
“父皇不宠爱你,兄弟们没人将你放在眼里,论先皇的几个皇子当中,只有你文不成武不就,你凭什么当皇帝?你只是运气好罢了!”
“哦!对,差点忘了。”他转过头看贺嘉遇:“这小子是有点本事,装得与世无争,实则暗中帮你笼络势力,等着鹬蚌相争之下,坐收渔翁之利……”
“可没有绝对的势力,就算时运来了,你也留不长久,总有一天要被拉下来!”
“所以你记住,我不是什么篡位的叛贼!先皇的几个皇子当中唯有我能力最出众,深受父皇喜爱,皇位本就该是我的!什么谋反?没有谋反!这都是我应得的!”
皇帝和贺嘉遇都没有说话,他们一个陷入了漫长而痛苦的回忆,一个则浅浅的看着他,已用冥府的笔为他打上标记。
又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二人根本没有反驳的理由。
皇位之争,成王败寇,赢的人便是真理本身,输的人也不必再去狡辩自己输的原因。
但那种不甘心无可厚非,毕竟他也曾是皇位的继承者之一,有过名正言顺的机会,怀揣过野心和希望。哪怕是当今皇帝,也不能说弘亲王不配觊觎皇位。
可理解他的心境,并不代表就会因此让步。
在这场斗争之中没法去辩论孰是孰非,他们都该争,配争,没有谁对皇位的渴求是错的……
只是,这并不仅仅是单纯的皇位而已。
如果真那么简单,让给他就万事大吉,事态未必会发展到如今地步。
自皇位一事向四周发散,牵连的还有彼此的性命,双方追随者的性命,无辜百姓的性命。
皇帝想活着,他就要争。
舒棠想让无辜的人活着,让天下百姓安稳,守住皇权不变才会安稳。但凡弘亲王当权,一切都会搞得乌烟瘴气……
当大是大非开始有了对错之分,故事的结局便不容选择。
所以,她也要拼劲全力去争。
僵持之际,贵妃不知道从哪里闯了进来,纤手拨开狰营的将士,一下子扑跪在皇帝身前。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都回不过神,皇帝下意识蹲身去扶她,那团高傲的娇花此刻光彩全无,连象征着无上荣宠的红色衣裙都显得黯然失色。
她装扮的非常隆重,红袍上有金丝勾成的细密重工刺绣,青丝绾起缀上华丽珠翠,细眉红唇,花钿妖冶。
还没等她说话,殿内便又另一阵声音急切地响起:“娇娇?你怎么来了?”
“你快退出去!”说话的是恰好被留在人群当中的赵家族长,边上前拉扯着要带她走,边谄媚的向弘亲王央求:“王爷恕罪,小女脑子昏了,下官这就将她送出去,还望您高抬贵手……”
“我不走!”贵妃挣脱父亲,泪如雨下。
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成了弃子,过不久弘亲王临位,她的妹妹赵柔柔便会成为娘娘,届时母家的荣宠,自己的父母亲人,都会反过来去依仗巴结赵柔柔。
本就是从小明争暗斗互相攀比的姐妹,她高贵惯了,骤然坠跌,怎能受得了如此屈辱?
若叫她余生那样苟活,还不如痛快一死!
“陛下……”她落魄却并不狼狈,哪怕哭着,也是娇柔高傲、令人痴心的贵妃:“如果今日注定凶多吉少,那,请您带着娇儿一起吧。”
“没了您的宠爱庇护,臣妾要怎样存活于这世上呢?”
弘亲王嗤笑一声,顺手从临近将领的手中抽出一把佩剑。
“好啊,倒是叫我看了一番情比金坚的戏码!”
“既如此,那本王岂能不成人之美呢?”
他将剑递给舒棠,怂恿道:“小棠,你不是一直梦寐以求这个机会吗?来,交给你!杀了他们!”
舒棠没接那把剑,视线缓缓上抬,对上他的眼睛。
“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都忘了?”他的声音如同鬼魅,低沉的炸响在她耳边:“你爹是怎么被废除架空的?虽说封了个异姓王,但以固城二字为号,讽刺之意不言而喻!更甚在被派到暄城后,还曾意图斩草除根!”
“再说说你。”
“自你投身军中之后,大小战役的功绩大家都看在眼里,官职来的名副其实!可他又要利用你,又忌惮着你,所以才想出了峣城之战的狠毒计策。”
“他料想重兵压境,峣城之战胜局已定,便开始肆意妄为。先是围困你们那个分支,不允许别人增援,活生生害死了叶初尧,害得那么多将士无辜惨死……”
“身为将领,那些都是与你朝夕相处的部下,更甚还有你的伙伴,你的左膀右臂!”
“其实……他们可以不用死的,那可是成千上万条命!成千上万条冤魂啊!”
看着那把剑,舒棠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动,曲起。
弘亲王一鼓作气:“也正是那一场战争,令你失去了你的孩子。”
“当知道与自己亲生骨肉剥离的时候,那种感觉有多痛,只有做母亲的自己才知道!”
他上前抓住舒棠的右手,将剑柄放到她手里,再按着她的手指头,帮助其攥紧:“现在,报仇的时候到了!”
“本王把他交给你,让你亲自,手刃仇敌!”
舒熠眼看要酿成大祸,拼命的阻止:“舒棠!你不要听他胡说!快把剑放下!”
她盯着手中寒光凛凛的剑,终于,迈出了一步。
弘亲王眼底大喜,不断鼓励她:“对,很好,本王早就知道你天性正直,看不惯昏君当道。”
“你与叶初尧情谊深厚,跟那些将士情同手足,现在是时候为他们申冤报仇,是时候结束这昏聩的统治了!”
舒棠眼中空无一物,仿若被操控的吊线木偶,步步向着皇帝逼近。
“别!小棠!快住手!”“你不能弑君啊!他这是在利用你!”
周围所有声音都在叫喊,在劝她,让她不要那么做。
她走到皇帝眼前,连贺嘉遇都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沉重启口:“舒棠,不要……”
顿神犹豫许久,她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弘亲王在一边看的着急,上前就想抢夺她的剑。
“唰啦”一声,周遭狰营将士齐齐上前,虽没亮枪,但很明显的将舒棠团团护在了中心。
他倒退半步,语气很明显有点慌乱:“干嘛?难道你们还想临阵倒戈?”
“告诉你们!我才是这天下的正主!这女人就是个摆设!等我上位了,收回虎符,你们所有人都要听我号令!”
激动过头,他的精神显得有些振奋癫狂,连连催促舒棠,甚至不惜恶语相向:“你怎么这么没心肝?任他那样对你,结果你还是妇人之仁,下不了手!活该你被人伤害!怕是伤你伤的还太轻了!”
见她依旧没有动作,弘亲王不断点头,再点头:“好,非常好,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
“来人!”他开始喊外面的亲卫军,企图让重兵围剿进来,杀光所有人。
一刻,两刻,三刻……直到众人的慌乱转变成疑惑,面面相觑。
弘亲王头皮莫名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抬脚就要往出走。
这时候贺嘉遇向前迈了两步,将手掌放在半空拍了拍。
兴庆殿合起的门当即向两侧敞开,只见漆黑的夜幕中灯火通明,外面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将士,个个举着火把,仿若点亮了半片天际。
弘亲王大喜,但定睛一看,竟然是边境的神策军!
而殿外脚下尸首遍布,死的全是自己的亲卫军……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弘亲王难以回神,猛地倒退了好几步,仓皇失措的喃喃自语,但没有任何人能听清内容。
突然,他抬起头,略带猩红的双眼盯紧舒棠,后知后觉的指着她和贺嘉遇,嘴里念叨着:“你背叛我?你居然敢背叛我……”
舒棠的眸中不含任何情感,一字一句吐的异常清晰。
她说:“我从未投靠过你,何来背叛?”
宛若一瓢冷水被泼进沸油……整个大殿顿时炸锅了。
说完,她如释重负,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贺嘉遇并肩而立,牵起小手。
这一刻,两个人紧密无间,没有任何事物能将他们再次分开。
弘亲王被那幅画面刺痛,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先是猛烈的喘气,随后便是放肆的狂笑。
他把自己的失败全部归于舒棠的倒戈,突然发疯似得扑过去,抄起手边一杆银枪,直直向舒棠刺过去……
“小心!”
电光石火的一刹,舒棠没有任何防备,在即将要被刺穿的时候,舒熠从后面人群中飞速窜出,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闪电般一把推在舒棠的肩膀上,将她推得失去重心,侧身倒在地上。
她是躲开了,可舒熠却因推开她而代替了她原本的位置,好巧不巧,一整个枪尖结结实实的没入胸膛。
“二哥!”舒棠情急之下一个横扫腿,将弘亲王踢得向后踉跄。
银枪没有被撒开,所幸没有继续深入。
一旁的贺嘉遇反应也很迅速,干脆利索的一脚落到弘亲王手腕上……
映着明亮如昼的火光,他身上玄青色的衣袍在空中扬起弧度,十分的飒爽好看。
弘亲王那边也因这一击吃痛,下意识收回手臂,连带扯出枪尖,惹得舒熠一声闷哼。
按常理说,受伤时本不应该将创处的利器□□,搞不好伤及脉络,鲜血喷薄而出,一时难以控制。
但枪戟类不同,枪杆长,重心靠后,如果弘亲王松开手,让尾端垂坠下去,枪尖就会往上掘,只能将舒熠的伤口剜得更严重,所以拔除才是最好的选择。
舒棠连忙从地上爬起,向舒熠倒下的方位奔去,接住了他,紧紧用手掌堵住汩汩冒血的伤口。
“二哥!二哥……”她着急的不知怎么是好,脑袋里出现短暂的空白,只会不停的叫他。
但她毕竟和那些后院的女眷不同,她是将领,有着临场应变的本事,脑子乱了一下后马上便恢复清醒,吩咐部下:“立刻去找郎中过来!越快越好!找到后马上将他带到兴庆宫!”
好歹也是经历过大小各种战役的人,她懂得这种伤要尽快止血,半点都耽误不得,与其慌乱的哭来喊去,不如提早几分去寻郎中,争分夺秒,舒熠兴许还有救!
场上见了血,舒熠身负重伤生死未卜,而他若没有挡下这一枪,那现在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就是舒棠。
贺嘉遇当即气血上头,再顾不上什么淡定矜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靠近弘亲王的身侧,将枪尖向自己反方向一别,枪柄便伸至他眼前。
他筋骨分明的手一把握住枪身,用枪尾圆钝的一头撞击在弘亲王腹部,待逼退在几步开外后,反手一枪尖贯穿他的肩膀。
这程度的伤会痛,会限制他的行动,但并不致命。
在弘亲王痛苦的嚎叫声里,舒棠吃惊的看着那一幕,眼眸瞪得圆圆的。
那一系列动作很快很快,快到不超出她一个吐息之间,近乎转眼就发生了。而他的身手并不生涩,反倒轻车熟路,游刃有余。
舒棠从最开始认识他到现在,关于他的武艺,这是第二次见。
上一次是赌气和他比武,被他击飞兵器反擒。这一次轻而易举制服弘亲王,还动手伤了人。
说实话,她有点震惊……毕竟在她心里,他一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会在背后运筹帷幄的娇弱文人。
可照这么来看,很可能贺嘉遇的武艺,并不在她之下。
她神情复杂:“你……到底瞒了我多少?”
情急关头,贺嘉遇没有与她嬉笑,只一脸凝重地抽出枪,四平八稳来到她身边帮她扶住舒熠,浅浅道:“你夫君我,其实,文武双全。”
“好了,那些都不重要,现在紧要的是二哥。”他皱起眉:“伤口离心脉很近,情况不容乐观。”
“只希望他们能快些找到郎中,为他止血。”
空气中渐渐弥漫起鲜血的气息,有点腥,又有点像铁锈的味道。
弘亲王捂着肩膀,脸色煞白。殷红从他的指缝流下来,如同红丝线般,在手背画出一道道弯曲的痕迹,随即争先恐后地一头扎进了袖子里。
不远处的舒熠被舒棠揽在怀里,气若游丝,胸间快巴掌大的一块缺口不断涌出鲜血,怎么捂也止不住,那温度灼在舒棠手心里,烫的她想流泪。
“对不起,二哥。”她将脸侧贴在他的头上:“你为什么要扑出来救我啊……”
纵使是全军统帅,可毕竟还是二十出头的姑娘,面对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哥哥为她挡枪濒死的情形,仍会控制不住情绪,发出细微的抽泣。
她的声音软却不做作,透着些许鼻塞的委屈自责感:“我真是个害人精,处处让旁人替我挡灾……”
“你也是!像我这么坏的妹妹,不听你的话,你要讨厌便讨厌到底算了!干嘛还要冲出来救我!”
“我不配你们对我这样好。”
语罢,她眼眸中蓄了许久的泪珠子啪嗒一声掉落在舒熠的脸颊上,他蠕动了几下双唇,抬起手想给她拭去泪水。只可惜,刚抬到一半便无力的垂了回去。
舒棠更加担忧焦急,拼尽全力地去捂紧他的伤口,试图在郎中赶到之前,延缓流血的速度。
在手掌与胸膛贴合的过程中,她隐约感觉好似有什么东西阻隔在布料与肌肤之间。
她的手无法移开,便用眼神示意贺嘉遇,让他将那个东西取出来,以免对伤口不利。
贺嘉遇小心避开她堵住的位置,从交领处伸进去向下摸索,很快就摸到了一沓类似纸张的物品。
按本朝衣衫的形制,胸前交领与腰带之间会形成一个封闭的区域,很多人喜欢在里面揣些信笺、银钱等轻便的杂物。所以在刚拿出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几张兑票,并没有太在意。
定睛一看才发现,不是兑票,好像是封信一样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
贺嘉遇在舒棠的眼神催促下,缓缓展开纸张。因其有一大半都被鲜血所浸染,泡得湿乎乎软塌塌的,他的动作得非常轻才行,生怕一不留神把它给扯烂。
待彻底展开,看到上面的内容,那赤红与墨黑肆意交织,两种最浓烈的,具有侵占和攻击性的颜色涌入贺嘉遇的眼眸。
顿时,他有些吃惊的微挑起眉毛,抬头看向舒棠。
还没来得及问他,派出去的狰营部下大汗淋漓的赶回来了。
少年青涩的相貌与身上的重甲形成极大反差,但身形却是极为健硕的,看样子是没少训练吃苦。
他发际冒着细小的汗珠,气喘吁吁地到她身旁,指着外边道:“将军,郎中请来了,两个,他们还各自带了自家背药的药童,现几人正在清思殿候着,让卑职们将二公子抬过去吧!”
“好。”舒棠不敢过多耽搁,把舒熠移交给下属,嘴里边嘱咐着:“你手上一定得紧紧按着伤口,千万别松劲儿哈!要不然压迫之下骤然放松,这血怕是要流的更凶了!”
少年一丝不苟地听从她的吩咐,按上去后连同另几人抬起舒熠。
看着他这汗流浃背的样子,舒棠料想着,这哪儿是去“请郎中”,八成又是去绑的郎中吧?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就在舒棠的手彻底脱离开舒熠胸膛的时候,一直气若游丝的二哥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像是挤出了全身力气,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符。
舒棠将耳朵凑到他身前,听见他对她说:“如果,我死了……别难过,别自责,我情愿救你的。”
“之前,哥哥,是气话。”
“小棠……永远是哥哥,最骄傲的妹妹。”
舒熠被抬离兴庆殿,舒棠突然绷不住那根弦,眼前事物一阵模糊,两道泪不受控制的滑落下来。
贺嘉遇将那张纸递过去,顺着整齐娟秀的字句,她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深秋……
“保证书。”
“我,舒熠,以自己这颗赤诚之心在此起誓。”
“余生定拼劲全力,竭尽所能,保护妹妹舒棠,不让她伤身伤神,不作任何有可能伤害到他的举动。当妹妹遇到危险,第一时间站出来护她周全。”
“妹妹错也是对,对更是对,我永远不会去质疑她。”
原来,尹谦月逼着他写的那封保证书,看起来像是玩笑似得。
他竟真的一直揣在身上……
舒棠感觉自己整颗心都被掏空了,闭上眼睛垂着头,任凭温温的泪在脸上流淌。
都怪她!都是她的错!是她没事找事,明明自己没什么斤两,却非要不自量力的逞英雄,结果却要家人替自己付出代价。
下一刻,她忽然睁开眼,目光化为利刃,直接向弘亲王刺去:“这下你满意了?”
“我告诉你!如果我二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把你一刀一刀剁成肉泥!”
地上的弘亲王半躺着,堵着自己的伤口,手上的血液有少许已经凝固,咧出个难看的笑:“你个叛徒,落得什么下场都是罪有应得。只是遗憾叫旁人替你挡了去,没能杀死你,真是可惜了……”
“不过这样也好,舒熠死了,你却好好的活着,日后每当你想起方才这一幕,想起他是为你而死的,你说,该会有多么的痛不欲生呢?”
“闭嘴!”舒棠走到他面前,指着他厉声打断:“我二哥他不会死的!”
“还有,我不是叛徒!你才是叛徒!你身为人臣谋权篡位,企图弑君,甚至计划以城中百姓来要挟皇帝退位,你视人命如草芥,心狠手辣,你有什么资格坐在那个皇位上?”
她的话一出,皇帝立即皱紧眉头,场上众臣亦是一片哗然。
不过舒棠并没有给他们议论的机会,转过身,吩咐部下带上来两个人。
那两人被狰营将士五花大绑着押进来,一脚揣在腿窝,使其扑跪在地上。
他们一个是弘亲王麾下的亲卫军统领,另一个则是神弓手丰锐。
随着这两人的入场,弘亲王面容苦涩绝望到极致。他知道,自己的美梦终究还是破碎了。
“你是不是很纳闷,为什么丰锐到了约定好的时间却迟迟没有出手?后面好不容易动手了,弓箭的准头却很差,离要皇帝的命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因为,那一箭是我的人放的。你的得力部下丰锐,早在进宫取自己弓箭的途中就被绑了。”
场上再度议论纷纷……
舒棠与贺嘉遇交换了个眼色,夫妇间即刻山鸣谷应。
她不再卖关子,直接揭晓谜底:“在我们联合的这半年以来,外人一直以为我深得你的信任,彼此关系十分要好。可实际呢?你私下里瞒着我多做了许多安排,却并没有告知我一丝一毫。”
“显然,你不信任我,真是太不够坦诚。”
“不过现在站在这里,我承认我也并不光明磊落,我与贺嘉遇一直有联系,包括今天的计划也是我们共同策划的。”
看着弘亲王的脸色红了又绿,她不惜再多添一把柴:“他昨天来找过我,这事你应该知道吧?毕竟你将心腹安插在我的府中,充当我的管家,我的一举一动你都了如指掌。”
“可是,任你们机关算尽,却仍然没有发现我们是怎么互通了往来。”
她话音落下,贺嘉遇行至她身旁,口齿开合,悦耳的声音如清泉般流淌而出:“昨夜,整个京城都传遍了我被扫地出门的丑事,让大家笑话的也算是轰轰烈烈。”
“传闻中我上门求和,夫人一直闭门不见,而后我再三纠缠,夫人实在忍不住,冲出来将我赶走……”贺嘉遇的明眸里透着鲜有的狡黠,牵嘴角一笑:“对,正是在那实打实的推搡当中,她塞给我一个纸团,里面提出了弓箭手的存在,但她并不知晓箭矢被谁带入了宫中,也不知道藏于何地,让我留心搜查,争取抢在行刺前,将其绳之以法。”
贺嘉遇条理清晰,吐字分明,三两句便拨开云雾,令藏在后面的真相显露于公众的眼前。
纸团里,舒棠说弘亲王自作聪明,把亲卫军留在了外面,让自己的狰营进宫,那她便将计就计,在弘亲王面前冒充叛军,实则是保住御前的安全。
她还让贺嘉遇带着她的字迹去找竹青,把当日宫宴的御前侍女,换成她秘密培养的那些武艺高强的小丫头。
这是她备下的双重保障,以免当日突发不测,至少能保住皇帝的性命。
贺嘉遇告诉弘亲王,就算今夜阴差阳错,围拢进殿的是亲卫军,他照样不会有胜算。
帝党的兵力远不止禁军和狰营,早在几个月前,在不被各界眼线察觉的情况下,他与舒棠便从边境神策军中调回了一部分兵力。
因为海戎属于明面上的标杆,他不能有任何的变动,只能老老实实待在边境,做给旁人看,这样才能保证那些兵力陆续调走,不被外界所察觉。
除此之外,赶来赴宴的鸫族首领也借了一部分兵给他们。
这位首领的大夫人是当朝公主,皇帝的姐姐,论起来他和皇帝弘亲王也算是一家人。
而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举动,一个是政治选择,他的立场站在了帝党这边。另一个便是公主受够了皇室间的斗争与利用……若没有笼络势力这一说,她也不会被迫远嫁,直到今日都无法回归母国。
且她在部族中的地位与母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真闹出了叛臣夺位之事,身为叛党的哥哥把皇位上的弟弟杀了,然后再本末倒置,颠倒黑白,坐上皇位,想来她也会颜面无光。
或许是没想到连嫁到外族的妹妹都参与了此事,原本满脸盛怒不甘的弘亲王,听着听着,忽反常的镇静下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悄然抽走一般,从对舒棠的恨海难填,到对真相的不可置信,迟疑、分辨、相信、妥协、失望、茫然……两眼失神。
“阿桦……”他垂头,低声悲叹:“连你也选择了他吗?”
“都是父皇的儿子,我到底差他在哪里?”
“曾经可以名正言顺去争的东西,为何,突然就成了十恶不赦呢?”
“我难道……真的错了吗?”
坚韧的玄铁绽开裂痕,随着牢不可破的外表崩塌,脆弱的内里坠下一滴湿润。分明无声,落入在场者眼中却穿云裂石,震人心魂。
诸臣的议论声随着这滴泪渐渐淡去,直至鸦雀无声。
周遭流动的空气凝滞,冻结,数十道目光集于一处,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庄肃,甚至有些还带着惋惜与同情。
是啊,一贯以良善示人的弘亲王,一个人人爱戴的强者,哪怕他犯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们依旧会为他找顺理成章的理由。
涉及皇位、权势,从来就没有明确的对错,只不过是站在了主观或客观的角度去评判。
今日到场的哪个不是看尽了官场沉浮?在其中浸淫久了,没人能始终保持彻头彻尾的天真良善,更不会以百姓的视角去评判弘亲王的是与非。
他没做错什么,只是时运不好罢了,沦落这般下场真的挺唏嘘的……大家如是想到。
舒棠却不以为然。
她俏眸冷冷挑起,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不留任何情面揭开那虚伪的面纱。
“你们皇家之间的手足之争,其实与我关系不大,而且我在其中也有自己的私人立场,关于这方面的事,我不多评论。”
“相比于那些,我更相信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如果力保江山稳固,保百姓太平无忧,是大将军该做的事。那么报仇雪耻,便是舒棠要做的事。”
她与弘亲王的距离不断缩近,走至他身前,轻轻弯下一侧膝盖,一只手搭在另一侧膝盖上,半蹲在他面前:“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做过的那些恶事,每一桩,每一件,我都替你记着呢。就像你刚才怂恿我时说的那样,现在是时候报仇了。”
“陷害我爹通敌叛国的是你,在暄城安排刺杀的也是你。甚至,几十年前,前朝名将尹骁,堂堂的顺平王,我的外祖父……他也是被你所暗害,自那以后状态日益俱下,惨死客乡。”
“他。”舒棠指尖宛若带风,矛头对准之处,便是殿内跪在地上的丰锐,字句铿锵有力:“就是受你指派,前后刺杀两位王爷的那个弓箭手!”
闻此,舒文渊顿时双拳紧握,某些宣泄不出的愤恨仿佛突然找到了源头,顺着锐利的视线喷涌出。
其余不知情的诸臣听了同样很震惊,但与前面那些相比,这个猛料未免有些后劲太大,使得大家只得相互交换眼睛中的情绪,嘴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谁都料想不到,年高德劭的弘亲王,完美的面具之下竟是那样的败坏。
如果说皇位之争落败是令人遗憾,几次三番危害朝臣,甚至不惜叛国,那就是受人唾弃了,
舒棠倒没想过要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压人,更不想笼络谁站在她的一边。
她只是想让真相公之于众,把这个仇报的堂堂正正。
“我爹还在大将军位置上的时候,你拉拢未遂,怕日后成为你夺权路上的绊脚石,便嫁祸他通敌。事情败露,你拿永安侯府做挡箭牌,其实他们又哪里会生出通敌的想法,不过是被利用了对我的恨意,为你这个幕后真凶当替死鬼!”
“好不容易风波平息了,他都已经没有兵权了!甚至打算在边境小城默默度过余生,他只想求一个安稳!”舒棠的声音既愤恨,又要拼命的压制,保持平稳,所以显得有些微颤:“结果你还是不肯放过他,将当年对付我外祖父的手段故技重施。”
“很可惜,老天爷没有让你继续得逞!”
“我舒家没那么容易倒,不仅没有你预想的那样家破人亡,还个个巍然屹立。”
“于是你按耐不住,暗害我爹不成,又跑来害我。”
“新兵营的偷袭,你为了掩盖刺客的存在,将昱城驻军的位置和布防告知蛇国,让你的人藏在敌国将士中,不仅差点害死我,还害得驻军死伤了好些人。”
“所幸当时因机缘巧合,被我和云屿鹭屿几人化解,否则整个昱城驻地都要被蛇国人血洗!”
“后来昱城的失守,我差点死在战场上,投了神策军后,你又派手下的吕自唯安插进来,给敌国传递我们的战术和布防。”
“哦对了。”她丝毫不给他留喘气的机会:“林知忆意图下药污我清白,找的那人也是来自你的阵营吧?”
“还有峣城,我和叶初尧因战局所迫,不得已,只能假扮民众混入峣城内查看其兵力有没有移调……也是你,向蛇国人暴露了我们的行踪,险些让我二人死在敌军的手里!”
她冷哼一声:“说皇帝视人命如草芥,那你呢?”
“论私仇,你背信弃义,心肠歹毒!论公事,你谋逆叛国,视百姓、将士,乃至人臣的性命如蝼蚁……”
“你自己想一想,你有什么资格当这个皇帝?凭什么?你配吗?”
舒棠的一番话连贯且富有底气,粗略的数了几个她所知道的罪行。
说完,她长舒了口气,郁在心头几年之久的结终于散了,只想高呼一声痛快!
短暂的静默中,只听她再次启口:“你放心,今晚我不会让你死的,还有那个丰锐也是。”
“折磨了别人这么久,甚至很多人还因你不幸离世。他们要么整个家族覆灭,要么留子子孙孙继续痛苦……反过来你们想痛快的来个解脱?一了百了?”
“做梦!”
“你的事要布告天下,让所有知道的人都谩骂你,唾弃你,遗臭万年,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至于他。”舒棠回过头,看向丰锐:“我要亲自押着他送到我娘面前,让她这个饱受迫害,颠沛流离的顺平王之女,来决断该怎么处置她的杀父仇人。”
弘亲王注视着她的眼睛,异常安静的听着她的细数,先是苦涩的扯扯嘴角,随即弧度愈来愈盛,笑,大笑,狂笑……
一直以为兵败的时候,胜负便已分晓。
殊不知,此刻,才是他真正的一败涂地。
他不想狡辩什么,停住了笑,用自己沾满血液的手指着皇帝,凝息片刻后,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认,那他呢?”
“放过他,你甘心吗?”
“我是害过你,我也认罚,随你怎么样都可以。可他也害过你啊!这是切切实实!毋庸置疑的!你还要留他继续去当这个皇帝吗?”
“你既然恨我,为何不恨他?我不配,他就配吗?”
“说什么好人坏人!我们两个不过彼此彼此罢了!”
“而且你想想,他现在知道了你对他的成见,经今夜这么一闹,两人隔阂更深,万一他秋后算账,先平复个几天,然后把你杀了,你怎么办?”
他语句的速度很快,急切的试图从任何方面入手,激起她对皇帝的杀意:“他动了你,肯定就会动你家人,你爹娘,你叔父,哥哥,贺嘉遇……”
“舒棠……”他重重唤她一声:“你有兵权,如今你才是这大殿内最占上风的人。手里握着毋庸置疑的权利时,不要光想着保护山河子民,替这个那个复仇,你要多想想你自己!”
“记住,迫不得已的自保,并不是自私。”
“你不是看不惯这乱世吗?那就你自己来当皇帝!”
“杀了你口中残暴的我,也杀了昏庸的小皇帝,改朝换代,成为这天下的新主。”
“你有能力,还有百姓的爱戴,难道就甘心止步于一个区区的骄阳将军吗?”
“绝尘千古的女皇……你想不想当?”
弘亲王的眼中,竟显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期待,希翼,更甚是清澈见底。
他好像一个无私的让糖孩童般,明明自己很想吃,却双手奉上的让给她,还满脸笑意对她说,没事,我不要了,你吃吧,看着你吃我也很开心。
这不对,不该这样,他这样的反应实在是太病态,太诡异了。
或许,他早就已经疯了……
一旁的皇帝身上虽没有受伤,但看着兄长如此模样,胸腔内说不出的疼,艰难启口:“皇兄,你当真如此恨我吗?宁愿将自家的江山拱手让与别人,也不想让自己的弟弟活下来……”
一个人要癫狂到何种程度,才能情愿颠覆祖辈打下的基业,只为了穷途末路之时,拉自己的弟弟下水?
他当不了皇帝,那好,两个人就谁也别当。
这皇位之争,到头来反倒像是一场兄弟间从小到大的心性较量。
事情发展到了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地步,大殿内一片死寂,不管是皇帝和弘亲王也好,舒家人与贺嘉遇也罢,亦或是其余朝臣……大家皆盯着蹲跪在地上的舒棠,不敢错漏半分她的动向。
或许在弘亲王将这层关系挑明之前,包括舒棠自己在内,谁都没想过她能成为时局的主导者。
现今皇帝当权,她起初是贤臣,后被帝王的残忍无情所伤,投入亲王党,成为佞臣。
若弘亲王今夜篡位成功,荣登大宝,她也将会是其手下最得力的臣子……
但归根结底,跟在谁后面都难逃一个“臣”字。
从未有人设想过,她会是“君”。
最离谱的是,经天时地利,外加人们的折腾,真的将这样的局面促成了——杀了皇帝和弘亲王,她便是新君。
耳边蛊惑的话如擂鼓一般,一锤锤敲在她心上。
舒棠脑袋里很乱,奇怪的是,却能在一团混沌中,清晰的映现两道场景。
从军后第一次受召回朝,皇帝在鸿宁殿与她讲“时运”。
半仙儿临死前,告诉她不要毁了“时运”。
时运……时运……
原本虚无缥缈的东西,舒棠压根不信。可自从惨死重生,再有建功立业,她阴差阳错踩着时运的台阶,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若非当初形势特殊,各方势力皆为了自己的私心推崇她上位,弘亲王的利用,司徒誉和海戎的爱护,贺嘉遇的担保,还有,皇帝的骑虎难下,迫不得已……要不是这些,凭资历和服众,她根本当不上这个大将军。
再后面的事就不用一一提起了,总之她收紧了手中兵权,成为举朝名副其实的强者。
只要她有这个心思,曾经遥不可及,连想都不敢想的皇位,现如今近在咫尺。
哪怕有人说,改朝换代岂是那么容易的?就算皇帝和弘亲王都死了,她占领皇宫、称帝,后面守不守得住还是个问题。
这事说难是挺难,说简单倒也挺简单,自古每个朝代更迭时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只要有兵权就足够了。
神策军本就起源于舒家,对她的忠心不言而喻。京军先经他父亲之手,后有叶初尧接替,都是自己人,现在又由她一手把控,无论忠诚还是感情,都与神策军不相上下。
现在的她只是霸占着兵权不交,权势再大,名头上也并不好听。若她真当了帝王,双护符拿的顺理成章,下属军队又极为信服,举朝内外遇到哪个敢说三道四,命铁骑血洗过去……三年五载便成了老实妥帖的新王朝。
所以,没那么多顾虑,既然有这个机会,想当的话,当也就当了!
舒棠站起身,慢慢走向皇帝。
场上的诸臣随着这一举动,不由自主地纷纷屏住了呼吸……
她来到皇帝面前,与他四目相视。
曾经傲睨万物的他,此刻被囚在大殿,原本立于堂上的身姿,因中途去扶扑倒在地的赵娇娇,而变得低下,侧跪坐在地上。
舒棠就那样毫不避讳的看着他,两人一高一下……
“某些事,站在我的角度,我有我的缘由和苦衷。但对你来说,我确实错了,我承认,不找多余的借口辩驳。”
是皇帝先开口的,声音清清淡淡,没有少年帝王的轻狂,反透着些许寻常百姓中,温润公子的模样。
“现在皇后去了,我也失了势,自己的母亲站在对立面与我为敌,身边还有个亲哥哥一门儿心思的想让我死……”他轻笑,脸上没有多少苦大仇深,甚至没有苦涩,而是像清风朗月那般恬静自然。
“众叛亲离……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活得还要失败。”他问她:“这个仇,你报的还满意吗?”
舒棠没有答话,只是很安静的看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朋友,正在饮茶闲谈。
这夜,兵戈相见的狼烟战场,却总是出现一幅幅反常的画面,每个人都那样从容平和。
过了好一会,皇帝像是鼓起很大勇气似得,挑起眸仰视她:“今天,你是胜者,你有权去做任何决定。”
“只是在我死前,可不可以告诉我。”
“绾绾,她还好吗?”
“想必现在,已经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了吧?”
话音落尽,舒棠当场惊住,不由自主瞪大双眼。
原来!原来他早就知道皇后没有死!甚至还知道他们的计划……
他是故意放她走的!!
对啊!舒棠后知后觉自己的傻。
面前这个年轻的男人,看似并不老练,但他却是实打实从皇子堆里拔尖出来,继承皇位,并坐稳皇位的人。
他并不一定就如弘亲王所说的那样侥幸,只是钻空子,凭运气……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何况小小后宫?她的那点把戏,瞒得过普罗大众,瞒不了他。
在舒棠的惊愕之中,皇帝没有多言,只是对着她,温和又无力的笑了笑。
这么一笑不要紧,几个月前刚打定主意铁石心肠的姑娘,猝不及防的鼻腔酸涩。
她与皇帝坦诚相对,第一次如此真情流露,也是第一次如此的直言不讳。
“刨除这一件好事之外,我心底其实还是埋怨憎恨着你的!”
“我父亲是有错,但你不该对股肱老臣那样绝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还有峣城之战!我不知道你是怕叶初尧功高震主,还是听说了些旁的。既然要处罚他,你可以罢免官职,哪怕残忍些直接以你的名义给他定罪,这些我听了难过归难过,却生不出怨恨!”
“偏偏你敢做不敢当,又要惩治别人,还不想丢了仁德的名声。”
“可你知不知道!那一战死了几千人!被你围困在峣城内当做弃子的蝼蚁,每一个,都是血肉之躯!他们有家人爱人,有父母妻子儿女!那些人只因你的一念之差,再也等不到亲人的归来!其中还有一个部下,她是我的朋友,出征前他夫人怀胎八月,在军营里说好的,这战胜了,回去请我们喝孩子的满月酒……”
“可是他的孩子出生了,他连一眼都没有看到,就死在了峣城内。”
“那天,满城都是尸首,胳膊腿堆成了山。我们的人、蛇国人,脏器血肉铺满地面,土是暗红色的,河流是红色的,空气是腥的……”
“陛下。”她语气很重的咬紧那两个字,对他说道:“你的子民为你征战,去夺回属于你的疆土,又因你的命令覆灭于此。”
“那副惨状,真该你亲自去看一看。”
她缓缓站起身,反手抽出身旁副将的佩剑,一寸一寸揭开剑鞘,露出剑身白森森的寒光。
“有很多时候想起这些事,我真的非常非常恨你。”
“你自私,心狠,无情……有什么资格当皇帝?”
随着那句话尾音最后几个字的用力,她抬手,一刀横空划过……
在场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有些人大声惊叫出声,还有的人紧紧闭上了双眼,连贺嘉遇都头皮一紧……唯有弘亲王面露笑意。
但出乎意料的是,众人紧跟着望过去,眼前没有血溅当场,皇帝的喉咙也半点都没被割破,依旧如光滑的白玉般,完好无损。
只是,半空中有一缕青丝被割断,飘飘摇摇落在了地面上。
她瞥了眼那孤零零躺在一旁的帝王金冠,随即收回视线,看向头发披散在后侧的皇帝。
手中的剑“当啷”一声,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响动。
舒棠的眼眸里没有风起云涌,而是无尽淡然。
她续上后一句话:“但是,我想过了,或许换成任何一个人坐到那上面,情况都不会更好。”
“我今天可以砍下你这颗头颅,但我无权亲手斩断这海晏河清,更不能断送百姓的安稳合乐。”
“换句话说,我杀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这太平盛世。”
“另外。”她偏过头,侧脸对着的是舒文渊的方向,但她微垂着眸,视线里没有任何人,一字一句道:“我舒家不出逆臣。”
“从古至今,从不出逆臣。”
她的声音并不大,竟格外的撼动人心,听入在场者的耳朵里,近乎没人不为此动容。
舒文渊一把年纪了,这晚上第二次为女儿留下热泪,只不过这一次,并非再是悔恨与失望。
整个殿内的触动中,唯有弘亲王是例外,他笑她傻,说她直到现在还念及所谓善恶,舍弃了江山,注定无法青史留名,成不了大业。
舒棠无所谓的笑笑,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她当上大将军以来,最轻松坦荡,也是最发自肺腑的笑容。
她说:“我承认作为人来这世间一遭,执掌万里山河是值得,成为空前绝后的帝王是值得,不因区区一卒一厘影响大是大非,只管造就丰功伟绩……这些都是最值得的活法,甚至会在后世留万千辉煌,功自然能掩盖住过。”
“可惜,舒棠不才,确是你口中那种成不了大气候的人。”
“经历过这么多事以后,我越发觉得来到这个世上,柴米油盐,家长里短,骨肉亲情,相濡以沫,磊落坦荡,问心无愧……这些,同样也是值得。”
“区别只在于,每个人的追求不同罢了。”
“你爱权财尊贵,我爱人间烟火。我不知道下辈子的事,更听不到后世评说,我是个俗人,只在乎此生清白无愧,与家人过着平淡喜乐的日子,便觉得,此生足矣……”
夜深了,万物尘埃落定,节日热闹氛围笼罩下的京都城,慢慢恢复了平静。
本以为这些事就要到此为止之时,静谧中,舒棠仰起头,目光盛着天际那攀上高空的皎月,嘴里轻轻低语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王爷,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曾经那个喜欢念这首诗的故人。”
弘亲王蓦地抬起头,顿神片刻,心底火种微弱的光亮正在逐渐消逝。随后……拼尽全力的站起身,迎面扑在了身旁将士的枪尖上……
夜幕的黑,月的清辉,蜿蜒的殷红,彼此之间相互交汇,成了许多年后,在场之人回忆里模糊的颜色。
但比起那些,想必更令他们印象深刻的,是女子眸中的光华烁亮。
她从宽袖的口袋里掏出两枚虎符,放至在皇帝的身前。
“陛下,能不能最后再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累了,想回家……”
——
脆落清甜的声音轻且淡,像是抓不住一般,在殿中打了个旋儿,转瞬便乘月光飞走。
那一刻,大家都明白,往后这重瓦飞檐将再也拘不住她。
她会随风自由的飘荡,高高的,远远的。
无关权势的飞翔永远都不会坠跌,小鹰可以挥动羽翼,去往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
好像自那天以后,世间再也没人听说过有关骄阳将军的行迹,跟随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当朝丞相,贺嘉遇。
唯一清楚的是二人没有死,双双辞官后远离俗世纷争,做起了云月涧雾间的神仙眷侣,闲云野鹤。
百姓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那可是大将军和丞相啊!举朝文武权利的顶峰!
谁知道呢,或许等真正到达了某种高度后,看过的风景多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追求也会有所不同。
朝中海戎接任了大将军的职位,算得上是众望所归。舒文渊还是固城王,携一家老小住在他的王府,不同的是比起以往的严肃孤僻,他更爱出门了,总是乐呵呵的与老友打成一片。
至于底下的小职位也来了个大换水,贺嘉遇辞官前举荐了信任的后辈,冬青由海戎推举,成为新的安西将军,率领神策军常年驻守边境……
据新步入仕途的青年官员回家绘声绘色描述,称朝堂帝王龙椅之下,两侧各稳若磐石般放置了一座龙凤方桌案,上面摆的不是文书也不是玉玺,而是……两件衣服。
一个瑞麟祥云,一个烈火重明。
皇帝亲口说过,要让这二位震慑着朝堂,同样也守护着子民百姓,更时时刻刻警醒着帝位上的人,不要失了分寸与贤德之心。
然百姓却并不懂那些,他们茶余饭后提起麒麟和重明,兴许会一头雾水,但若要跟他们说贺嘉遇和舒棠,他们便会立刻滔滔不绝。
因为这两个名字,象征着山河无忧,江山景泰,象征着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这,大抵便是她耗费掉全部所去追寻的,活着的另一种意义。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弥月织星的我家丞相又在担保
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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