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取青瓜绿,四枝扦插为良驹,供归魂驾驭。
记得年少之时,兄弟两人很喜欢过节。节日很热闹,大街上总是能看到许多人,相识的或不相识的,都聚在一起,因为同一个特殊的日子彼此联系。节日也很有趣,节日之前,之中,之后,总是有许多事情可以做,许多的工作,许多的安排,许多的活动。那些习俗或者活动,对于大人来说或许司空见惯,或许只是出于义务的劳动,但小孩子可不这样想。在小孩子的眼中,一切都很奇妙很陌生,一切都是未知。
节日是一年才会有一次的,当旧时记忆已经差不多消磨殆尽的时候,它又如期而至,又搅动起孩童心中的好奇,又让他们兴奋让他们快乐,让他们度过别开生面的一天。所以每一年都丰富多彩,让人趣味无穷,每一年都值得盼望。
泉谷仓靠在北大门旁的城墙边,用自己的胁差削着一根不知从哪捡的树枝。他把褐色的外皮削去,将树枝削成纤细笔直的白色木棍,在手中掂量了两下,似乎是要审视其韧性,削得太细或者粗细不均,歪歪扭扭,就无法支撑重量了,并且看起来也不好看。
在他的身边,欲进城的人已排成了长队,一个个地慢慢挪动,背着包袱,拉着车架或者牵着牛马向前进,在城门下挨个接受士兵盘问。只是一些例行的如名牌,住址,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做什么之类的问题,但士兵们问得很细致,有的时候还要翻包裹搜行李,这就很耗费时间,让那些排在后面的人开始不耐烦。
泉谷仓暂且没理会周遭的嘈杂,只是专心做自己的事情,眼下的一切由士兵料理便足够。他用胁差在削好的细棍上等距离刻了三道痕,然后将其掰折为等长的四段,锉平切口。成果不错,他很满意。
他收好胁差,又取出别在腰间的黄瓜,这是早上出门时带的,带了两根,一根吃了,另一根留到现在。泉谷仓将黄瓜拿在手中打量着,然后把四根削好的木棍插在黄瓜上,两只在前,两只在后,就像四只细细长长的脚。这黄瓜看起来也就像了一匹有着长长身躯的,通体发绿的小马。
精灵马,此物于过节初时制作,加以供奉。以盼其能快步奔跑,将故去的魂灵速速迎回人间,迎回家中。
垂髫之年的兄弟两人,并不多懂得所谓习俗背后的寓意。只是为这祭品的别致模样吸引,于是自行模仿着做好之后,便一人拿着一个,举在手中模拟马儿奔跑时的姿态,把自己想象成骑手又想象成坐骑,一边发号施令一边咴咴嘶鸣,扮做浪迹的游侠,扮做威武的将军,扮做大神与恶鬼,在院中驰骋,追逐。大人,家族中的亲戚长辈们同聚一堂,见此情景也不予计较,任由不懂事的他们任性胡闹,自由玩乐,不管不顾地抒发独属于孩童的天真快乐。回归的祖先英灵若见此景,也一定只会感到欣慰。
但现在,泉谷仓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已经不再是曾经对一切好奇的孩童。世界于他也不再陌生,节日于他也不再轻松快乐。见得多了,便平淡了,一切也都可有可无了。过往如此,今年更是如此。曾经过节是热闹团聚,如今却成了礼尚外来。曾经过节是一种享受,如今却成了义务,而就连义务也不是非尽不可。
譬如今日在外值勤,他就并不因无法回家过节而有所遗憾。此时若他真在家中,想来也只是虚度一个白天的时光。相比之下,还是工作更加有意义。回归的兄弟魂魄若知他的选择,也一定只会加以理解。
毕竟今日于此值守,老弟,也是为你而做呀。
泉谷仓看着手中的黄瓜制的精灵马,心中默想。若我有幸能捕获那致你于死地的元凶,对你来说,难道不是比祭礼香火更大的告慰吗?
他抬头,面前大道上一路延伸的长队,嘈杂声不绝于耳。今日进城的人很多,出城的人也很多。正是过节之时,人人都想着快点回家和亲属团聚,进行节日的仪式。焚香烧火,做法诵经,祷愿布斋,祭奠先祖,为回归现世的魂魄们施行供奉。
今日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来往客商如此众多,实在令人担忧。泉谷仓望着人群,一双眼睛在队伍中仔细搜索。独臂跛足的直接目标很容易找,但谁知道会不会有同党联络?若是能抓住线索,便可追问出其人下落。因此,虽然城门盘问工作繁琐,泉谷仓依然保持警惕,不肯放松。这也给了随行士兵很大压力。
他手中握着精灵马,走到城门口,士兵们正在清查一辆送货马车,每一个人都要报上名号,每一个箱子都要打开搜索,以防藏匿。
“他们从哪里来?”泉谷仓指着领头的,问那个在看名牌的士兵。
“草津。”
士兵一边看一边回答。
“做什么的?”
“大人,小的是药商,给城里的寺庙送制香材料。”领队抢先说话,伸手指着货车上的木箱,“都是过节要用的东西,不能耽搁呀。随从的都是商铺的伙计,大人行行方便,放我们过去吧。”
“职责在身,无法通融。”泉谷仓冷漠地回答。
“……是。”
那商人还想说。但他站在那表情严肃,纹丝不动,浑身气场和手中的精灵马很不相称,武士的威严让对方再难开口做什么争辩。
“泉大人,名牌和文牒没问题。”士兵查完,汇报,“车上的货也都看过了。”
“你,还有你的随从,把右手举起来。”
泉谷仓命令。
商人犹豫着举起手,也叫伙计们如此。他看了看,没发现任何问题。
“过去吧。”
马车过去了,下一群人挪动着上前来,和刚才一样接受盘问和检查。
“这样查下去,恐怕到天黑队伍也散不掉呀,泉大人。”
站在他身边的副官小心询问,指着人群,“基本上都是要进城过节的,我怕在这耽搁太久了会出现问题。要不要放松一些?”
“不成,必须严加查访。”泉谷仓回答,“我们要找的是一个杀人重犯,他手上已经有三条人命了,这事很严重。如果让对方或其同伙混入城中,你我都难逃干系。”
“那……要不我另找一队兵过来再开一路通道?”
“行。”他点点头,“再找人到后面去维持秩序,让他们耐心等一等,不要哄乱。”
“是。”
副官领命而去。泉谷仓沿着队伍向外漫步走去,目光审视着经过的每一个人。情况的确如方才所说,这些,基本上都是从外地回京过节的民众,或者为节日需要进城的行队,等久了,的确很容易造成不良影响。但他依然没有打算改变主意,这值守任务于公于私,都不容他敷衍了事。
经过的人见到他这样一位高阶武士,大都老实地低下头去,但也有几个指指点点,口中闲言碎语的,想来已是按捺不住耐心。泉谷仓对此不予理会,依旧面无表情。但是手中握着精灵马,感受着黄瓜表面那一个个带刺的小突起,他内心还是泛起了波澜。
这般严格盘问,这般耽搁,或许完全是浪费自己的,以及面前这些人的时间。要在如此众多之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一点异样,一点可供利用的线索,简直如同大海捞针。自己要找的,其人或许选择了别的路径入城,或许根本没打算入城,又或许早已在城中了。希望何其渺茫,自己虽已注定要在此驻守又一个日夜,注定要错过这个重要的节日,但有必要让如此众多的无关人士也陪同一起徒耗时光,消磨耐心,耽误事务吗?要在他们的这一天中留下一道不快的阴影,让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对这节日丧失兴致吗?
泉谷仓停下脚步,看见队伍中有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在排队,从外表上看像是城外的农民,大小包袱都背在身上,拄着拐杖,衣衫简朴,面孔被一个夏天的太阳晒得黢黑,皱纹饱经风霜,头巾束扎乱发。那两个孩子,年纪大的站在母亲一边,年纪小的则被父亲抱在怀中,他们,想来也是进城过节的吧。
两个成年男女见到他时也像多数人一样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可孩子们却天真地依旧互相自顾自地玩闹,喧哗,旁若无人。年纪大的逗弄年纪小的孩子,年纪小的被抱住,挣挣着乱动,让家长很是费心。泉谷仓看着那大约四五岁的孩童,看见孩童的手中捏着一个大头萝卜,萝卜上插着四根短短的草茎。同样是精灵马,看来是做成了猪的形状,当做解闷的玩具。
年幼的小孩子,将手中的小猪高高举起,对着大孩子挥着,口中还煞有其事地发出吭吭声。那模样那动作,让泉谷仓感觉真熟悉,让他严肃的面庞上轻轻浮现一丝微笑。
农民夫妻似乎注意到身边武士的目光,父亲扯了扯怀中的孩子。那孩子怔了怔,抬起头看向他,看向他手中的黄瓜,而后,又笑了起来,又毫无顾忌地对他挥动起萝卜小猪。
泉谷仓举起手中的黄瓜小马,轻轻摇了摇。就像过去一样,也和过去不一样。
“大人,泉大人。”
身后,副官小步快跑而来。
“何事?”
泉谷仓脸上的微笑消失,又变回了不苟言笑的成年人,迎着来人走去。
“有士兵汇报情况。”副官回答,指着拥挤的城门,“我们发现一个人的身份可疑。”
“哦,是缉犯吗?”
他双眼闪过光,“只有一只手的跛足男人?”
“不,但是……是一个外地人,想要进城。他说他从丹波来,但是我们听他的口音像关东一带的。”
“关东?”
“并且他的名牌也有问题。”
“过去看看。”泉谷仓一边说着,一边和副官朝向城门快步走去,不由自主地咬起牙关,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黄瓜制的精灵马。身后,依然是排队的群众嘈杂声音,夹杂着孩童的哭闹,但他已不予理会。
快步。
“不好。”
泉谷仓注意到,城门那里,似乎也发生了什么变故。
前方,等候进城的群众,方才还有序地排成队列,此时不知为何开始纷乱。其中似乎有人大喊,似乎是在向守门士兵高声抱怨,宣泄对于漫长等候的不满。于是连带着情绪开始感染传播,于是人们开始杂乱地往一个方向拥挤成一团,场面开始变得混乱。
“警戒!”
他命令,同时脚步迈开,奔跑起来。
“是!”
副官跟随回应。
“拿着。”
他手向后一伸,也不管身后人是否反应,便将手中物件丢了过去。所幸副官眼疾手快,接下了他抛过来的精灵马。然而始终未能接稳,那细枝削成的四肢有条腿受到碰撞松脱,掉落在地面。事后,泉谷仓虽然重新削了一根木棍接上,但却没注意到短了一截,以致其摆放在盆棚中站立不稳。跛足的马驹,也不知还能否胜任迎接故往魂灵回家的任务。
不过那是事后的事了。
而在当时,在向着城门奔跑,向着那混乱拥挤场面而去之时,他手中紧握出鞘的佩刀。
炊制熟米饭,荷叶承托付佛坛,解饿鬼苦难。
虽是将近正午,正堂依然不见光明,太阳只能照得窄窄的一块,余光入不得室,敞开的门扉似乎连接了阴阳两个世界。油灯点起,烛火摇曳,散发昏黄的微明,徐徐的香火烟雾萦绕,更令此间显得阴沉肃穆。
堂中搭设起两层的佛坛。第一层的正中央摆放了一块灵牌,上书“三界万灵位”。灵牌两侧斜插着方旗,前方则整整齐齐地树立着一众书写经文的木板塔婆。蔬果,鲜花,时令点心则摆放于第二层,围绕着灵牌,端端正正,以上好的漆器盆盘盛置。另有一碗清水,一碗米饭置于前。水是今早新取的,一尘不染。米也是今早新煮的,颗颗饱满,粒粒白皙,松松软软,以荷叶为底,在暗褐色的漆碗中高高堆成一座小山。
金色的香炉中冒起了袅袅青烟,萦绕于室内,散发着温和的香气,招引群魂。佛坛前,则有法师和尚穿着袈裟,主事盘坐于首位,手握数珠,低声念唱,其余分两列于后随声齐诵。以梵语进行祷告,伴随着不时响起的铃声和铜罄,超度三界之中零丁无依,饱受饥渴折磨的万灵。
据传,昔时佛陀弟子,目犍连尊者,以神通力得知其亡母堕入饿鬼道,饱受饥苦,状若倒悬。尊者无能为力,便求问佛陀,佛陀传其《盂兰盆经》,嘱其于七月十五日集结众者办斋会,供养高僧,以大功德施行救助。目犍连依言从事,其母及诸多孤魂便终于得以解脱。而此会于民间兴盛,流传演变,便有了今日的盂兰盆节,也就有了此时的施饿鬼会。
荣觉院夫人作为一家之长,此时端坐于旁侧,低头微闭双眼,手握数珠,跟随着众多僧侣一同诵经。她年届四十,仪态端庄,举手投足带着贵人宗室的优雅和武官家庭的风度。她是位虔诚的信徒,居家礼佛修行,内心常怀善念,常做善行。今日盛节的斋会,她未敢有丝毫怠慢,自清晨起便悉心准备,料理事务。只愿一切圆满,愿那诸多无家可归,饱受苦难的灵魂能够脱离无尽苦海,到达极乐彼岸。
虽然专心诵念,但她的目光还是注意到了立于堂门外的管家,必定是有要务向自己汇报。可佛事重大,仪式不容打扰,其他事务暂时也只能搁置。并且想来,既然管家只是立门等候,那么这要务也尚未严重到需要中断佛事的地步。
荣觉院夫人便继续闭目诵经。
待诸事已毕,送走僧众之后,她才走出堂外听管家诉说,了解了情况,点点头,便向前厅走去,宽大的丝绸衣衫,下摆随脚步移动摩擦,发出细细的挲挲声。此时已是正午,原来是有客人拜访,管家已领其至客厅,饮茶静候。
她在前厅见到了王红叶。
“很抱歉让你久等。”
荣觉院夫人面对来者坐下,身姿笔挺,轻轻地弯腰,向来人致以问候。她动作不急不慢,说话声也不高不低,以主人的姿态表达礼节,“方才家中正行施饿鬼会,要事缠身我无法离开,请谅解。”
“哪里。是我突然前来,事先未曾书信知会,劳烦到夫人了。”
王红叶也同样回礼,低着头,话语恭敬。她今日又穿上了那一身素色小袖。红色太鲜艳,不适宜这个节日。
“今日我的确有许多事情要做。”
荣觉院回答,像是闲聊似的谈家常,但语气依旧平直,坐姿依旧端正,目光平视对面谦卑低头的人,“夫君身居要务不得脱身,故而每年的斋会我都需在场代为主事。往时犬子在家,也还勉强可让他帮忙。今年我独自料理,确实感觉比往常更加操劳。”
“您辛苦了。”
“若你早些到场的话,或许可以陪着些准备工作,助我一臂之力。”女主人看着她,轻轻微笑,“那样我也可以轻松片刻。早知如此,昨天我就该写信请你前来了。”
王红叶能听出来这句话的其中含义,点头。
“不过,想来以后,住在同一屋檐下会方便很多吧。”
“的确。”
王红叶回答,闻听此言,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有了些变化。可是对于对方的话语,其中的暗示,她到底还是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答复,只是认同,未有表明自己的想法,反而转移了话题,“其实我今天很早便动身前来。只是,在进城的门口耽误了许多时间,守城军士盘查很严格,若非长门大人相识,行事方便几分,只怕现在我还被堵在城外。”
实际情况其实不完全如此。就藏在腰封里的那一对事物来说,若被搜出来,只怕现在她已经蹲大牢了。幸亏遇上和那人关系不错的长门才蒙混过关。真正让王红叶体会到家里有人好办事的道理。
“似乎,是在抓捕一个缉犯?”
“嗯。”
“在这样的节日里,出了这样的状况,可真令人心情搅扰。”
荣觉院夫人叹了口气,随即恢复微笑的表情,“先不再说这些了。你此时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吧?是和犬子有关的吗?”
“不。”
王红叶想了想,回答。虽说和令郎有关的事情,的确有,但她不打算在此时相告,“其实今天,我是来找唐青鸾的。”
“哦?”
对面的女人反应过来,“啊,吉明的那位相识故友。但是,我想管家已经告诉过你了,她现在并不在家。”
“的确,我本以为她会在的。今天道场也放假,很多人都要回家过节。”王红叶说,“所以进城后,我想先来贵处寻找。”
“很遗憾,唐小姐现在于道场长期寄宿。”
荣觉院夫人目光低垂,“她是在三日前告诉我们这一决定的,希望以此能够将更多的时间用于练习技艺,专心修炼。虽然我和夫君都希望她能够在家中多陪伴我们一段时光,但这样的理由无法令人拒绝。”
“是。”
“犬子回来之后,一定要埋怨我们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吧。”一声轻轻的叹息,“或许是并不习惯居于此处,才会选择离开。毕竟除了犬子,她在此处实在无可以说话解闷的人,我还未有机会这孩子多多亲近呢。”
“怎么会,夫人?”王红叶出言宽慰,“俊秀能够理解的。并且,我相信唐青鸾不会有那样的想法。”
“希望如此。”
荣觉院夫人端起面前的茶水,啜饮一口,“那么,你是有什么事情要找她呢?”
“没什么重要的,只是邀请她在城中四处游玩一番。”
王红叶也端起茶杯,掩饰住微微上扬的嘴角。联想到特别的人,回想起特别的对话,“她说过,希望能在这里过一个特别的节日。”
“原来是这样。”
中年的女主人点点头,微笑,“年龄相近,你们一定有很多可以说到一起的话。那么,请在此稍候,我这就派人去接她回来。”
“不必劳烦,夫人,我还是自己到道场找她吧。”
“那么,就依你们自己安排了。”
叹息着,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女,“对年轻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适宜游玩的节日。我未出嫁的时候,也很爱在这一天同女伴一起到外面散步,观舞,放灯。年轻时,无拘无束,可不像现在这样需要操持许多事务,尽许多责任。如今回想,过去,真令人感到怀念。”
王红叶并未说什么,只是点头回应。被对方话语中的一些词句挑动起内心。
“青春的时光很短暂,你要好好享受啊。”
“是。”
她回答。
“令堂近况如何?我听说上个月在平户……”
“哦,那时的确受了些许惊吓。”她说,“不过家母近来无恙,一切安好,承蒙夫人记挂。”
“今日逢节,诸多杂务。也不知令堂一人在家,能否照应过来?”
“她……不过这一节日。”
“哦,是了,我忘了。”荣觉院夫人低头致意,“那么,你也从未亲历过今日盛节了?”
“倒也不是,一些过节的应做的事我也同样会做。家母不会对此说什么。”
“这样。但终究,令堂独自一人远在彼处,以后恐怕生活还是会有不便。何不预先打算,接应至亲迁居来此?我也好时常探望。”
“……恐怕她不会太习惯。”
王红叶犹豫着回答,还是没有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具体答复。
“那还是从长计议。”
对面的女人也暂时搁下这个话题,没有继续深入,“但至少大吉之时,我们会有幸接待吧?”
“当然。”
她说。
“唔。”荣觉院夫人说着,抬起头望向她,“那么,就先这样说吧。你还有事在身,我就不多留了。不过,临行之际,可否应允帮我一个忙?”
“夫人请说。”
“五条大街此时正有大僧行布施会,广济十方,我怕是无暇前去瞻礼了。你若顺路经过,请代我供奉这些香钱。”虔诚的女主人取出随身携带的一个锦袋交过来。
“是。”
她接过,抱在手中。站起身的同时保持着弯腰的姿势,“那么,夫人,我就先走了。”
荣觉院夫人轻轻点头,目送她退出门外,离开。
走出大门。
出门后,王红叶做的第一件事是长舒一口气,直一直腰板,向着头顶高高悬挂的太阳张望了两眼。室内烟气太熏,烛光太暗,让她始终感觉不适,感觉发闷,感觉晕眩。如今恢复过来后,她镇定心神,便迈开双脚,小步沿着街道,朝着既定目标走去。
身着小袖礼服,步子迈不开,走不快。她想,或许这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穿了许久的旧衣终究该换了。她打算等节过完了裁缝店重新开张就去订新的,或许这次要选个鲜一点,浓一点的颜色。
她的双手一直托着那充实的锦袋。这锦袋的分量确实不轻。沉甸甸的,是被托付的责任分量,不由得她不小心对待。回味着方才的对话,或许今后这样的托付和责任只会更加沉重。想到这,王红叶轻轻上扬的嘴角便重新恢复平平,又如同过往一样。
一路上,见到许多人家,许多仪式,听到许多诵经念佛的声音,闻到许多香火气息。这城中过节的气氛实在浓郁,她有些置身于外的陌生感。毕竟,这里并不是她的家,她的家也并不过这一节日。
在五条大街的街口,她看到了布施的斋会,高僧云集,观者众多。她便走上前去,以原施主的名义,将锦袋供奉给僧众,同时自己也添了些油钱,例行礼貌。
又行过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了寅伏道场。
然而这里的人不认识她。明白来意后,门口的道场弟子也让她等候,这次是在门外等,站着等,自然也没茶水。
她等了不知道多久,等得无聊了,便自顾自的开始想起其他事情。脸色也越来越差,比平时更差。
终于,那特别的人走了出来。
“怎么这么久啊?”
“呃……我在请教上泉老师一些问题,嗯……上泉老师在下棋,我就在一边等……就,不是我的错啊,刚才那人看老师在那杵着不敢讲话,后来老师喊他他才讲,耽误了好长时间。我是听说你来了马上就过来了。”
“哦,放假了还在练剑,真勤奋啊。”
“嗯……嗯。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几天前是不是告我状了?”
“啊?”
“你是不是对俊秀告我状了?”
“没有。”
“没有?我们俩——你,我,我们俩认识也算久了。给你起外号,叫着玩又没有恶意,也没经常叫啊,干嘛要跟别人讲呢?你不喜欢可以告诉我嘛,我尊重你哦。”
“……哦,你说那个呀……不是啊,我当时不小心说漏嘴了,我不是有意的……等下,你怎么知道这事?”
“俊秀临走那天,早上来找我跟我说的呀。我被他讲了一顿诶,都是你害的。”
“抱歉哈。”
“道什么歉嘛……白痴。”
“你找我,呃,就为这个?”
“不,我来找你晚上陪我出去玩的。”
“啊?”
“今天节日嘛,你也知道了。你之前说想看看日本的节日,满足你的愿望。”
“有说过吗?”
“当时喝多了吧?”
“哦,对,好像是说过。不过,鬼节——盂兰盆节出去玩,好像有点怪怪的。”
“没什么怪怪的,你们那不也过这节吗?不也有人游玩赏景的。这儿和那儿都一样。”
“都一样我还看?”
“也有不一样的啊。”
“什么呀?”
“现在说没意思,你先答应,到时候看了就知道。”
“晚上诶。”
“傍晚,怎么你还怕鬼吗?”
“敬鬼神而远之……”
“就说来还是不来吧。”
“我……晚上要练剑,最近新学的……恐怕……”
“不来?那算了,当我白跑一趟。”
“不,来。行吧。”
“行?”
“嗯,行吧。”
“好,那大概下午酉时初,我还来这里找你。”
“我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
“那,好。”
“那就这样说了啊,到时候不见不散。”
“嗯。”
“行,我没事了,你回去继续学习吧。我得去找家面馆吃午饭,一上午折腾到现在快饿死了。”
添加松香木,拨弄盆火明如故,示归乡路途。
吃完面后,王红叶找了家客栈定了间房,毕竟再出城再回来路很远,安检也会很麻烦。她睡了一会,下午醒来已是申时。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于是她离开客栈,打算在城中散一会步,打发时间。顺便买一些晚上过节时会用到的东西。
路过裁缝铺的时候想起订做小袖的事,她便停下脚步,可惜如预期所想,店门关了。于是她继续走着,想到晚上要放河灯,便去纸艺作坊。作坊确实开着,但没想到在店里竟然遇到了裁缝先生。原来两家的老板相识,那一位找朋友过节去了,便委托他朋友在此看店。
王红叶买了一些灯笼,那些四方形的白纸河灯很别致,其上书写了经文,每一面还画了一朵莲花。就是字的笔触歪歪扭扭,往一侧偏斜,像并非左撇子的人拿左手写的东西,估计是赶工而出的所以质量不咋地。为此她和代看店的裁缝老板还了价,啰嗦了蛮长时间。虽然如此,临走前她还是好心的提醒对方,店门前的火盆该添炭了。
对于盂兰盆节这个节日来说,火是必不可少的。清晨之时,便要在门前燃起火盆。整个白天,直到夜晚,火要一直保持长明不灭。那样,故去的灵魂才可得到指引,才可顺利返回人间接受供奉。
此时,作坊门前的火盆,其中火势的确微弱,在灰烬之上点点燃烧,不时就要熄灭。王红叶走后,裁缝老板便新添几块火炭,用铁钳拨动,让火焰重新旺起。他在此看店,当代主人履行这一职责。
在他的背后,作坊门面里的那道连通仓库的门打开,一个人影出现。
“生意怎么样,嗯?”平冢左马助以手中的刀拄地,倚靠着门框支撑身体,询问,“客人们喜欢我做的灯笼吗?”
“回去。”三宫首本走回来,瞥了他一眼,“你想被别人看见吗?”
他脸上挂着阴沉的笑容,遵照对方所言退回仓库中。
裁缝老板跟随着走入仓库,将门关上。
“我听到那个挑剔的女人讲话,她好像书法不太满意。希望她能够谅解,毕竟做灯笼的工匠是个残疾人。”
他坐回一直待着的原位,放下刀,看着自己唯一的一只手,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咯咯笑声,“很奇怪,嗯?我早已熟练用这只手拿刀杀人,但还是没习惯写字。”
“你的伤势恢复如何?”
三宫首本冷眼看着对方,“如果你已经可以走路,那么也该是时候离开了吧?”
“何必着急呢?”
“你在这对我们很麻烦。”
“是吗?”
他反唇相讥,“但我不也可以帮上忙吗,譬如说帮着做灯笼,扎纸马之类的?这家店生意兴隆,可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在里面。”
“想帮忙的话,就把上泉秀纲杀了。”
“没问题,我现在就去。”平冢左马助装模作样地拾起佩刀,“单手单脚的伤残对战当代剑术大师,这会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战斗。我有必胜的把握,可以在一招之内取其性命。”
“哼。”
三宫首本怀抱双臂,靠着门,“你究竟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不会是想一直等到那个出云介回来?”
“当然不了。”
他又将佩刀放下,“但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足以从这城中逃离,还需要更多时间静养。操之过急可不行,你们也不希望我被士兵抓住,把你们的事全抖出来吧?”
“你会吗?”
对面的人反问。
“看情况。”
“你是一个不忠诚的武士。”三宫首本眼色鄙夷,语调冷漠,“我曾经听说过你在主家手下致仕的经历。或许当你的主上自裁之时,你也该跟随的,那样还能够保全名节。我会敬佩一个死去的武士,而不是一个活着的浪人。”
“你的想法关我什么事?”
他无所谓地回答,“你听说过我主的事?那么,你知道他是为何自裁的吗?”
“当时武田家与长野交战,足利义辉居中调停,两方暂时休战。信玄公下令撤军,你主不满此决定,劝阻无果,便以死直谏。”
“那是个愚蠢的决定,停战并没有维持多久。”
“你不应当这样诋毁自己的主人。”
三宫面色严肃,“他做了一个崇高的选择。在那种情况下,没有违背上级的命令,也没有玷污自己的气节,更没有辜负下属的牺牲。于忠于义,于人于己都毫无亏欠。你的苟活却令他蒙羞,让他的全部努力付诸东流。”
“但我还活着。”
平冢左马助漠视对方,语气冰冷,“在下倒是很好奇,如果有朝一日,你面对这种处境时会作何选择?”
“我会做每一名武士都会做的事情。”
“等着瞧吧。”
他回答。
就在这时,从房门的另一侧,作坊的门面前厅那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踏足屋内。而后,有人喊叫,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焦急。
“山……山崎老板,山崎老板!”
低声的喊叫,断断续续,间杂喘息。
“啊,又有客人来了。”
平冢左马助看着对面的人警惕神色,笑起来,“真是个好节日呀,财源滚滚。死的人越多,我们赚的就越多。”
“闭嘴。”
三宫首本略做思考,转身打开门走出去,而后将门合上,闩上。
裁缝老板甫一离开,平冢左马助便迅速起身,爬动到对面的门前,动作敏捷,和方才病恹恹的样子完全不同。他倚靠紧闭的门扉,耳朵贴上木板窃听。
“毛良,你怎么来了?”
“三……三宫老板……”
“你受伤了。”
“……对,出事了。山崎……山崎老板呢?”
“慢着。”
对面,响起木板移动的声音,是三宫首本在将作坊大门关上。他迅速关好,然后走回来。
“怎么了?你伤得很重,快,我带你去后院处理。”
“不了……山崎老板呢?”
“他在哨点开会。这就我,还有浪人。怎么了毛良,出什么事了?”
“我……我们暴露了。”
“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有……有上封派来的人,是要找你们来……传递新的指令……咳,他在城门口被发现了,已经被带到近侍那了。他们给他动了刑,他……”
“怎么?”
“他招了……把他知道的关于我们的情况全招了。”
“叛徒!”
“他的包袱里有写了指令的书信……我不知道是什么指令……他们发现了我,我跑出来,受了伤……不过没事,我,咳,我把追兵甩掉了。我……我没留下血迹。”
“谷村也被发现了吗?”
“我不知道,他不在城里,一直……在城外南边那里养伤,我顾不得他了,必须……”
“毛良,快——我得给你治伤,等下再说吧,来,进来!”
平冢左马助听到脚步声靠近,便停止窃听,立刻爬回原位坐好。随即门便被重重撞开,三宫首本搀扶着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走进来。那人身上流了很多血,两人的衣服都沾上了血迹。
三宫将那人放到门边,平冢左马助的对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站起身。
“——药包,药包!”
他双手全是血,在仓房的纸堆木箱间翻找起来,说话的声音也不住颤抖。这人或许早已是个经验十足的暗探了。但此刻,任谁遇上这种突发情况恐怕都难以处变不惊。
平冢左马助漠然旁观。
三宫找到了医药包,走回到那个叫毛良的人身边。
“不……没时间了,三宫老板……没时间了。”
毛良抓住他的衣袖,喘着气,瘫在墙边,“你得……得去找山崎老板,还有其他的人,叫他们警戒,叫他们……咳,咳……叫他们快点逃跑。近侍发现哨点,也是早晚的事。”
“你的伤——”
“别管了,宫本久作!”那人咬牙切齿地打断他的话,口中全是血,“快去通知山上,这是……这是我托付给你的职责!”
哦,原来本名叫宫本久作。
平冢左马助心想。
“……是,明白。”
三宫首本犹豫着,郑重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我这就去,西良。”
“你最好换件衣服再走,这件全是血。”平冢左马助开口,用冰冷的语气插话。
假扮裁缝的暗探看了他一眼。
而后,把血衣脱下,精瘦的躯干上出现几道旧年伤疤。
“你,给他治伤。”
赤着上身的三宫首本——宫本久作伸手,指向他,又指向毛良——西良。
“我可就一只手啊。”
平冢左马助伸出左手,摇了摇,冷笑。
“他死了你也得死。”
宫本说着,正要转身离开,随即想起什么,又折回到他身边,把他那柄刀拿走。
“我可就一只手啊,刀鞘不固定在腰上没法抽刀。”
宫本不理会,将刀放到重伤的西良面前。
“小心他,等我回来。”
最后一句嘱托。
而后,宫本久作离开,走的时候又把房门闩死。平冢左马助听到他的脚步声,听到他换衣服,也听到他挪动木板。临了,还听到一声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猜测是他急急忙忙跑出去,没注意踢翻了门口的火盆。
只怕等你回来,追兵已经包围这里了。
平冢左马助心想。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外界隐约传来歌舞之声,那是节日的游街庆典。
昏暗的仓库中,只剩下一个半身残疾的人,和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平冢左马助伸手,点了点下巴,看着对面瘫倒在地的暗探。心中盘算了许久,而后走过去。
那人还有呼吸,还没死,怀中紧紧抱着属于他的佩刀,看到他,睁开眼睛。
平冢左马助扯开对方上衣,发现对方身中两刀,伤口血流不止。
他翻开医疗包,动手止血。虽然独臂,但动作流畅,毕竟这样的工作,他在自己身上已经进行了不知多少次了,早已熟能生巧。
“我不也可以帮上忙吗?”
他自言自语,语气依然冷漠平直。
“平……平冢左马助?”
对面的人开口,虚弱地说。
“对。”
“你……你跟我画的肖像一模一样,跟纳谷描述的一模一样。”
西良有气无力地笑笑,口中带血的样子很渗人。
哦,原来是那个画匠。
“最好别再说话。”平冢左马助检视对面人身上的伤口,“伤到脏器,你又跑了一路。我不知是否还有办法。”
“纳谷……说……咳,咳……”咳嗽着,西良断断续续地说,“……说你救过他的命。”
“我当时是替他挡下对面的攻击,不是治好他的伤。我不是医官。”
“他说,你是个英勇的武士……是一个好人。”
西良好像并不在乎他的回答,依然自顾自地说话,声音越来越虚弱,“……平冢先生,我的伤……我很清楚已经没救了。在下将死之人,还有一事相求,请……务必答应。”
“何事?”
他知道何事。
“助我们……完成任务。”
“好。”
“多……多谢。”
西良昏厥过去,头低垂下来,口中还淌着血,抱在怀里的佩刀,也掉落在一旁。微弱地呼吸着,还未死去,但也活不长了。
平冢左马助停下救治的动作。看着自己沾满血的左手,伸出,握住属于自己的刀,拿回到自己身边。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但勉强可以站住,也不需要刀来支撑。他迈步走到门前,伸手推门,发现门确实被闩死,便放弃离开的打算,坐回原位。
看着对面即将死去的人。
完成任务,好,没问题。
骗你的。
他心想,不过没把这话说出口。毕竟,如对方所说,他是一个好人。讲点善意的谎言,让离世的灵魂能够安心上路,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手书妙法文,彼岸漂流放河灯,引逝者往生。
傍晚,是盂兰盆节最为盛大,最为热闹的时候。入夜,家家户户的人们,在经历白天庄严肃穆的祭祖仪式后,于此时,快活地走上街头,参加庙会,观看花灯。道路两旁牵起了彩绳,点亮夜灯,照得城中如同白昼一般明朗。休息了一个白天的小商小贩们,也搭起铺子,叫卖着一些诸如扇子,蜡烛,糖串,面具之类的商品。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这应当是一个喜庆的节日。魂魄们得到了供养,会快乐,人们聚集在一起赏夜观火,也会很快乐。
在城中的大路上,居民们拥挤着站在路两旁,焦急地等待着,为即将到来的游街队伍让出地方,鼓掌造势。
等待着,然后听见,从远处传来笛子的清明,太鼓的厚重,尺八的悠扬,三弦的巧妙,糅合在一起,伴随着激昂人声祷祝,盆舞的仪仗来了。
为首的,是一群垂髫之年的孩童。身着短打小袖,双脚穿着草鞋,头发绑起,戴着粗布拧成的发巾。红光满面,粗画眉毛的状容充满童趣。孩子们手打着节拍,踏着方步,用稚嫩的嗓音呼喊歌唱,开路在前。
跟随着的,是排成方阵的女子。姿态窈窕,足踏木屐,身披浴衣,手执纸扇,优雅地行步而至,精致的容貌隐藏在折笠之下。她们双手运动,应和着奏曲,翻手,舒臂,手腕转动,纸扇开合翻转,双脚不急不慢地进退,向两旁的看客们展示舞态。
另有两名女子在后方,吹奏竹笛。另有两名女子在旁侧,弹奏三弦。
其后的,是男人的队伍。敲击着手中的响木梆子,高声呼喝着前进。双目圆睁,动作稳健,蕴含力道。他们簇拥着一座高台,十六名健壮的轿夫将其托举而起,随队前行。高台之上,灯火通明,两名鼓手相对而站,双臂抡圆,奋劲击打着太鼓。沉重的鼓声传遍四方,响彻云霄。
接着,是吹奏尺八的乐师。接着,是扮演神明的舞者。接着,是手持法杖的礼队。接着,是歌女,是力士,是滑稽的丑角,是健壮的武者……一队一队,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围观的看客居民们,情绪逐渐沸腾起来,人群中充斥着欢声笑语,喝彩叫好。这是一个喜庆的节日,每一个人都很快乐。
待到仪仗终于行过了这条街,向着前方继续歌舞时。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开,亦有兴致正浓者,跟随着向前奔去,希望在这热闹气氛中在多沉浸时光。
王红叶离开大街,来到河边。
唐青鸾一直跟随在她的身后,依然穿着那件青衣小袖,腰间坠着不知道在哪买的香囊,那柄新的太刀没带来,放在道场,旧的胁差也没带来,也放在道场。这样的节日可不允许她一介平民佩刀上街。
今天天气不错,前两天还有些凉,今天又热了起来,毕竟才是初秋。晚上,她逛了夜市,买了许多有的没的小玩意,玩了许多有的没的小游戏,游街的盆舞也看过了。今天晚上,她可以说过得很快乐,哪怕过去几天内烦恼无数,在此也暂时将那些烦心事抛到了一边,只要尽情享受节日。
此时,她的手中,举着也是不知从哪个小摊上买来的折扇,开合着在身前比划,口中哼哼着听不清楚瞎唱的歌词,极力模仿着方才所见的舞蹈动作,看来意犹未尽。
远处,歌舞声,鼓声,依然隐约可闻。
“你可真是沉浸其中。”
王红叶此时已经选好了一个地方,周遭并无旁人。她放下手中的竹篮,将夹在胳膊下的铺盖展开,跪坐其上。听到身后止不住的噪音,便回头看那人,“别跳了。”
“为什么?”
唐青鸾不理会,继续乱唱乱跳。
“……太难听。”王红叶犹豫了一下,如此评价,“跳得也太难看。”
“是吗?”
她一边回答,一边继续跳扇子舞,“那样的话,我得以后学一学该怎么跳了。”
“想学?”
“对啊,那些人跳起来不是挺好看?我也想学,也想跳。”
“你怎么什么都要学呀?”
“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
唐青鸾说着,扇子打开往头顶一举,花哨地转了一圈。
“那你就先自己跳着吧,我把事情做完了再陪你。”
王红叶却没再理她,自顾自地蹲在河边,从竹篮中取出一盏盏四方纸灯笼,将它们一个个点起。青鸾看着她独自做事的背影,猜想,此时那张脸上一定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笑容。
感觉在一旁看着没什么意思,跳舞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她走近她。
“你又在做什么呢?”
她问,看向远处的河面。水面上隐约可见点点光芒,她想她大概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我在放河灯。”
王红叶回答,“这也是过节的一个习俗。”
“这我知道。”唐青鸾说,“在我们那里,过这个节的时候也要做这件事情。我记得……很早很早以前的了吧,小时候的事了。我娘当时还在,领着我去看河灯的,很漂亮。”
“你自己放过吗?”
王红叶问着,挽起衣袖,举起了第一盏点好的河灯,手托着四方形的木板底座,轻轻将其置于河水之中,看那小小的灯火渐渐远去,融汇到那一片光芒之中。在两人的附近,也有其他的一些人,同样在水边放灯。在河面上,还隐约可见小船,船上也灯火通明,也有人往水里放灯。若看得再仔细些,还可见水中漂浮着鲜花,漂浮着木盘盛放的果品。所有的供奉顺水而逝,在漆黑的河面之上明亮着,如同星光汇聚成银河。
远处的天边,晚霞的余晖已经完全消散。
王红叶双手合十,低声祷告,不知在说些什么。
“嗯……放过。”
唐青鸾回答,“不过那时候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是到了济南……嗯,后来的事情了。”
“看来你也亲身经历过这个节日。”
背影说着,又举起第二盏灯,同样将其放入水中。
“对。”
内心之中有某些记忆触动起来,唐青鸾将手中的扇子合起,插在腰间。脸上的笑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散,如河灯一般逝向远方。
耳边不再能够听见舞乐的声响,也不再能够听见人群的喧嚣。
“很遗憾呀。这样一来,今天带你来过节,没办法给你全新的体验呢,无法如你所愿。”
背影结束第二次祷祝,开口。
“倒也没有,这的节日,和在故乡也是挺不一样的。”
她渐渐走近背影,感觉眼前的场景很熟悉,但是眼前的人很陌生,因为衣着不同平常,“就比如说舞蹈吧。虽然在那里也有舞蹈,但是和这里不尽相同。虽然同是唱歌跳舞,但还是有区别的。河灯也是……嗯,反正就是不一样,感觉也不一样。”
“你的心情也不一样吧?”
“或许。”
她走到王红叶的身边,蹲下,看着身边人的那张脸。的确,没笑,一点笑容都没有。
唐青鸾从地上拿起一盏点着的河灯,细细端详。要说这河灯和曾经看过的有什么不同,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四四方方的简单外形,简单的白纸衣,简单的白蜡烛。这是最常见的形象了,其上书写的经文,还有绘画的莲花,也是寻常可见的。只不过那字有点歪,莲花画得也扭扭曲曲的。节日的促销商品,不走心呢。
“别过来,站远一点。”
王红叶对她说话,将灯从她的手中接过,放入河中,依然进行低声的祷告。似乎在念一串名字,她听不清楚。
“为什么?”
“……你不适合在一旁看。”
什么避讳嘛。
她心里默默吐槽,但还是依言向后退去,远离了身边的人。
无论是在故乡,还是在这里,放河灯作为节日习俗,意义都相同。盂兰盆节的这一天,灵魂会返回尘世,接受供奉。而到了晚上,一天将尽之时,它们就要离开,重新归去往生,放河灯,让灯火顺水而去,便是在为故魂指引离去之路。
这是送别的仪式。在乘驾精灵马,受火盆指引归来之后,在享用过米饭香火的祭祀,观赏过盛大的盆舞之后,终于该到了返回的时间了。
节日也就要结束了。
这是一个喜庆的节日,现在,喜庆也就要结束了。
“我今天去找你的时候,一开始先去了俊秀家。”
王红叶放完了三盏灯,结束了三次祷告,暂时停下手中的事。望着河面,对背后的她说起话来,“我以为你会在那的,放假了,你该在家闲着。结果你不在。荣觉院夫人告诉我,你现在就寄宿在道场了。”
“嗯,对。”
她站得远远地,回答。
“为什么呀?”
“我觉得来回太麻烦了,就住那了。”
唐青鸾说,“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我……对永见掌门讲过了。他给我安排了一间客房,一个人住没什么。”
“是吗?”
面前人语气平静地说,看着远处灯火点点,不时,有几盏河灯从上游漂流而下,从她身边经过,“那挺好的。只是,夫人担心你是在她家里住不惯才搬出去。毕竟俊秀离开了,你也跟着离开了,她会有些多想。”
“好吧。”
唐青鸾回答,目光望向漂过的灯,“不过我可没那种想法,叔叔阿姨很热情的。”
“……我记得你前几天不是这样说的。”
“啊?哪有?”
立刻否认。
“你说住他们家不太习惯的呀,说讲话总是要端着挺累的。”
“……那是你说的吧?”
唐青鸾搜索起酒醉的记忆,反问。
“不对,是你先说的。”
背影固执地纠正,“不过,的确,我也这样想,我当时也这样说了。今天我见了夫人,和她讲话,感觉还是那样,总是要小心应付,确实挺累的。”
“你以后可不是得每天都要遭罪?”
这对话怎么这么耳熟呢?
唐青鸾心想,怎么和当时的对话几乎一模一样?第三次自杀了。
“啊,是呀。结婚以后……那恐怕的确得每天遭罪了。你知道,我和俊秀,我们之前都已经说好了,结婚后我虽然住在他们家,但我的生意可不会放掉。平时恐怕还得经常四处走动,买卖呀,出海呀,开会呀,商谈呀之类的。我都计划好了,心里都打算得面面俱到了。”
“可是……?”
“可是今天见了夫人,这些话没有一句能说出口的。”
背影低下头,叹气,“夫人还是希望我能像她一样做个贤妻良母,居家主内。她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的行业,对我从没有像贵族对平民那样看轻鄙视。所以她的想法也自然不会明说,不会像命令一样强迫。可是劝导的意图,在话语中还是可以体现出来,可以被察觉到的。不明说,也叫人无法反驳,我又无法认同,只能打马虎眼糊弄过去。面对她,我真感觉有点力不从心,感觉时刻被压制住,我真不喜欢身处这样的被动境地。”
“嗯,可以想象。”
唐青鸾眼珠子翻一翻。听眼前人讲吃瘪经历,联想到自己印象中俊秀他妈的形象,内心不免幸灾乐祸,几乎忘了自己的事了,“你确实不是个习惯被压制,被束缚的人。”
“你挺懂我的嘛。”
王红叶背对着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这番话我也只能今天在这对你说。不能告诉夫人,也不能告诉俊秀,除你之外没别人可发牢骚的了。往后的日子,还得我自己打算。”
唐青鸾看着她,又看了看自己伸出的手,打量指甲。
沉默片刻。
“俊秀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知道,谁知道呢?”王红叶开口时,犹豫了,“他……跟你说了,其实这次不是去奈良吧?”
“对。”
唐青鸾注意到语气停顿,“你也知道?那他一定跟你说了要去哪做什么吧?”
“没。”过于果断的回答,“保密。”
他保密还是你保密?青鸾心想。
无所谓了。
“保密就保密吧。”青鸾耸耸肩,“我其实想问的是,等他回来后,事办完了。你们是不是就结婚了?”
“是的。”
“哦。”
两人无言,沉默了一会,彼此间隔甚远,一个站立,一个跪坐。又有更多的河灯,从她们面前悠悠漂过,汇入到远处的那片光海之中。两个人彼此心中各有想法,并且,所想的并不是同一件事情。不言不语,内心诸多打算,不曾互相告知。
王红叶伸手,拿起第四盏河灯,放入水中。夜晚凉凉的河水,浸没她的手臂,让她感觉清醒几分。她又像刚才一样开始念诵。双手合十,凉意在互相贴紧的掌心间传递。
在她的背后,一个身影慢慢走近了。
再次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来。
“说了让你离远一点。”
“有什么关系,我也放一盏吧。”
唐青鸾说着,拿起一盏河灯,要学着对方的样子放入水中。很久没有亲身放过了,上一次还是很久以前,在——过去的事情还是暂时别想了。眼下,自己只想放一盏河灯。不想再离得远远地看着了,想亲身放一盏,就像过去一样。
“不行。”
身边的王红叶夺过了她手中的灯,又一次。放入河中,祷告,又一次。
“啊,为什么?”
凭什么?
“你知不知道放河灯的用意?”
对面人问,语气平平直直,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如过去一样。
“知道,引逝者往生。”
回答。
“对呀,可是你在这里没有逝者需要引渡往生。这里对你来说是异国之处,这里的水也是他乡之水,流往的也是他乡的异世。所以你的故人,和你同一国度的离世者,他们的魂灵不会回归此地,更不应当在此引渡。你若有心进行祭奠的仪式,最好等回去再进行。”
“那倒是——也不是,还有俊秀的哥哥呢。我今天在道场给他过烧了香,现在也可以给他放一盏灯?”
“……对,不过你得自己掏钱去买自己的河灯,不能放我的。现在,离我远一点。”
“小气。”
青鸾瞥了对方一眼,心想等会就去买,却没想到等会她自己就忘了。毕竟记忆久远,已是很久以前的人和事,“那我在这看你放,又没什么吧?我不会打扰你的。”
“劝你不要。”
王红叶没看她,望着河面,对她用平平冷冷的语气说,“但若你坚持,想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那就随便你的意思。”
怎么讲话又和以前一样了?
唐青鸾心中不满,这人此时给自己的感觉,怎么又和过往相似?如此疏远自己?这种态度让自己很讨厌,这样的人让自己很讨厌。今天晚上的好心情就这样没了,这人实在擅长扫自己的兴。
她不想总是站得远远的,总是置身事外。平时便不想,今天晚上就更不想了。今天晚上,她和身边的人一起逛了夜市,一起看跳舞,此刻,也想一起放河灯,一起度过这个节日。过去几日的愁眉苦脸,未来几日的愁云惨淡,终于能够在今天暂时放下,可是身边的人,为何却在这个时候,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唐青鸾此时不愿回想过去,也不愿想象未来。只想愉快的度过今日。今天应该是个喜庆的节日,自己应该很快乐。
“算了,就让我放一盏吧。”
于是她说着,伸手又拿起一盏河灯,“就一盏。我不知道你的灯是为什么人放的,但是,毕竟是逝者嘛。我也代你放一盏,做一下祷愿以表敬意应该没问题吧?让我也参与其中。”
“绝对不行!”
王红叶又一次夺过,这次动作更加急切。
“为什么?”
又被截胡了,她问,“凭什么?”
“我应当事先对你声明,的确,你不知道我的灯是为谁而放。”王红叶用那种和过去一样严肃的语调,对身边人说话,“你知道吗?”
“……”
她反应过来,能够猜到答案,“……你爹?”
“那倒不是。”
王红叶摇头,但烛火映照的依然是严肃的脸,“是为酒井,加藤,二八,孙三……中岛,柴火通,刘胆,徐铜板,曹丙,铃木同康,以及许多许多的人。”
这都谁啊?
唐青鸾知道这些人都是谁。
“我的下属,同僚,部下……所有在这过去一年中死去的那些人,因为我的命令,或者我的行动而付出生命代价的人。他们中,很多没有亲属,没有后代,没有人替他们祭祀供奉。所以,作为他们的领导者,他们为之而死的对象,我会在今天这个日子为他们流放河灯,让他们的灵魂往渡来生。”
唐青鸾看着她,看着她身边的,点起的河灯,以及竹篮中的,未点起的河灯。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和她一样了。一样严肃,一样毫无生气,然而两人内心的此刻想法,绝对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你绝对不可参与其中,甚至也不该在一旁观看。”
王红叶说着,将手中的河灯漂入水中,“虽然逝者万事皆空,但作为生者的你我都还有自己的义务要履行。”
逝者都谁啊?
酒井次郎,二副。
加藤,火铳队长。
二八,孙三,关押拷打自己的狱卒。
中岛三郎……
柴火通,带头诬陷的叛乱者。
刘总管,徐帮办,曹船长,铃木船长……
这些人都是谁啊?
你知道这些人都是谁,不是吗?这些名字都有印象,不是吗?
都是海贼,强盗,杀人犯,都是该死的敌人。
都是倭寇,所有人都是。
你也知道身边的人是谁,不是吗?
他们已经死了,逝者万事皆空,或许吧。然而……
“的确,你说的对。我不可参与。”不知许久的沉默之后,唐青鸾开口,语调冰冷地回答,“并且,我也的确有我的义务要履行,就在今夜,此时此刻。”
“你打算做什么?”
问。
“哪盏灯是给那个中岛放的?”
反问,她看着河面上渐渐漂远的河灯。
“那一盏。”
王红叶也伸手,指向那群河灯中的一盏,离得还不算远,也亏还能认出来,“不过不止他一人,放那一盏时,我念了好些人的姓名。”
“算他们倒霉。”
唐青鸾从水中捞起一颗石子打过去。
石子甩着水珠,打中河灯,打破了白纸外壳,打中了蜡烛。只见得河面上一道火苗窜起,随即灭去,一阵若有若无的烟飘起来,消逝在黑夜中,一道道涟漪扩散开来,揉碎了灯火的倒影。
原本的河灯,只留下破烂的纸衣和歪歪斜斜的竹架立在木板上,顺水而去。
“挺准的吧?”
青鸾问,面带刻板的微笑。
“挺准的。”
王红叶回答,平静的面容,瞥了她一眼,“你从哪捡的石子?”
“水里。”
青鸾看着面前漆黑的水面,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忘了她们现在身处的是修筑起的堤岸,面前的深水中怎么可能摸得到东西,身边的地面也干干净净的,“……反正随手摸到就扔出去了。”
“哦。”
王红叶再无更多言语,留下唐青鸾一人思忖。
这样做什么意思呢?
是不是就算是履行义务了?
是不是就足够了?
唐青鸾望着那其余的灯,渐渐更远了,超出射程了,漂向远方和数不尽的灯火融为一体,她抬起手又丢了一颗石子,心知打不中,也确实没打中,不知打到哪去了,落到空空的水中甚至连一点水花都不曾溅起。
她的心中千头万绪,杂乱无章。
真的不太想去想这些问题了,至少现在不太想,此时不太想。
可是必须要想。
即便不是今天,也是以后。延迟解决不了问题。躲了许久,游移了许久,假装了许久,终究也还是要面对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的矛盾。
她心中复杂。
终究,也只是长长的难以压抑住的一声叹息。
王红叶依然在放灯,在祷告。在不动声色地履行自己的义务。
唐青鸾看着又一盏从面前经过,离得很近,甚至一伸手就能把它掀翻,但她没那样做。做了又有何用,如果不能改变现状的话?
她只是在一旁坐下,沉默着,看着自己的手,其中一只已经被水沾湿。
最近指甲又长了,该剪了,不然握剑的时候影响手感。她望着自己的手掌,双手互相摸搓着,小指本应在的位置。虽然早已习惯这件事,但握剑之时总还是受到影响,很难把稳。顺着手掌,手腕,她继续向下望去,缠绕在手臂上的一串佛珠。
她轻轻将佛珠解下,握在手中,一颗颗点着。
“其实今天约你出来,还有一件事情是打算告诉你的。”
王红叶自顾自地说着,用手中的引火香,点起灯烛,将又一盏河灯放出。她已经放了许多,剩下的不多了,篮子里只剩两盏,“是件好事,我当时这样想。但现在不这样想了。当时觉得,若说出来你可能不会高兴,现在觉得,是肯定不会高兴。”
“说呗。”
青鸾语气幽幽的回答。
“记得上次对你承诺过,以后要发布新的命令,和明国打仗的时候不允许再杀俘虏。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
她又放了一盏,看向远处的河面,用平直的语气叙述,“这几天我都在具体想这件事。因为你知道,命令不能只是一句话,实际操作,要考虑很多问题。比如该如何认定?如何管理?要提供什么样的待遇?最终该怎么处置?诸如此类,很多很多问题,包括违背命令的处罚,通报,监管,记录,职责所属。这都是需要考虑的。”
她顿了一顿,身边人没说话。
于是她继续往下说。
“不过我已经把这些都想好,写成了一个可靠的方案。当然方案确定以后,还得开会讨论,进行调整,通知宣发……过程会很复杂,时间也要很久,也一定会遇上阻力。但我决定了要做这件事情,就一定会把它做成做好。”
微风此时吹拂,王红叶伸手捋了捋额角的散发,脸上呈现勉强的微笑,“毕竟答应过你,得说话算话,得向你反馈。但我想你听到这消息确实不会高兴吧?”
沉默。
“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
她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但是也不必正面回答,语气已经很清楚了。
“什么事?”
“你知道什么事。”
唐青鸾摩挲着手中的佛珠,低着头,看那晶莹的一颗颗珠子,“同样的话重复多了,我自己也会觉得烦。”
王红叶当然知道。
“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她坐在河岸边,望着远处宽阔的河面上,密密的烛光连成一片。今夜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在这河边放灯呢?有多少逝者亡魂,需要归去往生?
王红叶期待着身边的人会开口,继续重复着不变的说辞,继续劝她,继续表明自己的观点,动摇她的内心,告诉她拖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继续,用话语,用实例,用过往的教训和经历让她知道这选择的道路没有前途也没有光明,使她重新思考,让她获得一个重新做出选择的机会。
但是身边只有沉默的寂静。毕竟同样的话,重复多了谁都会觉得烦。
手指尖传来炽热触感。不知不觉,在沉默中,手握的引火香已经快烧完了,长长的一截香灰随手腕抖动掉落,化在河水中。王红叶看向身边,竹篮中只剩最后一盏河灯了,还未点起。
要放吗?
放吧,放完今晚就结束了。就这样,何必继续呢?身边的人,也不会想继续的吧?
她未有所动作。
“很遗憾,又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了,今天晚上没能让你愉快地过一个节日。”
“我还是挺想学跳舞的。逛街也很有意思,很久没逛过街市了。今天晚上,直到方才之前,我过得都还是挺愉快的。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忘的节日呀。”唐青鸾说着,伸出手,拿起了最后的河灯,托在手中,“让我来放这一盏灯吧,王红叶。我想要在今天晚上放一盏河灯,我坚持。”
“你?”
“我啊,怎么了?”
“没怎么。”
身边人没再阻拦,只是望着她,“可是,你要为谁而放呢?如果不能为你的逝者,也不能为我的逝者?”
“那就为我们唯一可以共同祭奠的那一个灵魂,你我二人共同的朋友。”
她说,“我的老师,康答女士。”
唐青鸾小心地捧着手中的河灯,好像生怕摔了碰坏了似的,毕竟纸糊的外壳太脆弱了。她双手托着底座,端详着灯上的经文段落,和那朵白莲花。她的手腕上缠绕着一串佛珠,故人遗物,要好好保管。
“的确如此。”
王红叶将手中的香伸过来,将她手中灯里的蜡烛点起。昏黄的光芒映照白纸,烛火闪烁,照亮其上书写的经文,还有那一朵莲花。
唐青鸾伸手,手指按住木台底座,轻轻地,将这一盏灯平平放入河中,水浸没了她的手腕,也浸没了缠绕在腕上的佛珠。小小的灯笼,在河水中漂浮着,泛起的涟漪破碎了水中火苗的倒影。顺着水波,这一盏灯,渐渐向远处漂流,向着那河面上的群灯而去。
“祷愿吧。”
唐青鸾双手合十,将佛珠在双掌绕了两圈,心中默想着。想了什么呢,应该想什么呢?该许愿让亡魂归于往生吗?该许愿让逝者登达极乐彼岸吗?她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和愿望。只是感觉内心沉重,为过去,为记忆,为故人。
王红叶也同样默念着经文。默默看着那盏灯远去。
“康答女士一定会喜欢过这个节,她是信佛的。”唐青鸾看着河面上的烛光,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如果她现在我们身边就好了。”
“嗯。”
王红叶回答,同样望着河面,“不过,我相信在今天,她的亡魂一定也会返回人间,她一定也在看着我们,和我们一起过节,也一定能够接收到我们的祝愿和祷告。”
“你真这样想?”
“我愿意这样想,你呢?”
身边人如此回答,也如此反问。
“那么,我也……愿意吧。”唐青鸾附和着说。
愿意在这个时候,和身边的人一起,想着同一件事,同一个人,怀念一位共同的朋友,为逝去的亡魂,共同明亮起一盏河灯引渡,共同度过这个特别的夜晚。或许也只有在此刻,暂时此刻,两人的想法思绪才可共鸣。
一时无话,相对无言,两双眼睛,共同注视着远处水面上的那一盏灯,那一点明亮的微火漂向远方。一时也不必再说更多的话语。
过去沉重,前景黯淡,这是现实。责任不可丢弃,义务必须履行,这也是现实。截然不同的身份,往事,思想和理念,这同样是现实。
现实不可忽视。
唐青鸾静静望着身边的人,看着那陌生的相貌和衣着,陌生的姿态和动作,陌生的表情。心中又回想起数日前,许久之前的过往。
回想起,她说,她是一个特别的人。
难道她不也是吗?她对她来说,不也同样是一个特别的人吗?
特别的?
的确如此。
特别,也就意味着不同。两个特别的人,也就意味着彼此之间存在巨大的不同。想要跨越其中距离,想要忽视其中差异,难以做到。
但至少在此刻,暂时此刻,如河面上的烛火般短暂明亮随时熄灭的此刻,互相可以有共同的念想。
只是这一点时光,又能维持多久呢?寄托心愿的莲花灯笼,真的能彻夜长明,一直随水漂流到彼岸,完成被托付的,让魂灵往生极乐的任务吗?
不知道,这是唐青鸾对自己的回答。
暂且珍惜吧,这是她对自己的宽慰。
珍惜这个共同度过的节日。
可是河灯已经放完了。
节日也快过完了。
和谐的沉默,也不能维持长久。
终于。
“对了,现在什么时辰?”
王红叶开口,结束了沉默。
“……大约戌时……过半,我觉得。”唐青鸾抬头看了看夜色,漆黑的空中挂着明月。夜色正浓。
“嗯。”
王红叶转身,看向背后街道上,发现人们又开始渐渐围聚起来了。她又望向远处,远处黑夜之中,依稀可见东方如意山的阴影。
“来。”
她站起身,提上空空的竹篮,“起来,我要收铺盖。”
“哦。”
青鸾站到一旁,最后望了一眼河水,河面上依然满是灯火,远去着,引导灵魂归返,“走啦?”
“嗯,走了。”
“结束了?”
“你希望结束吗?”
“……不。”
虽然心中许多纠结,许多矛盾。但至少眼下,青鸾不希望今天就这样结束。
“那么,就还没结束。”
王红叶将铺盖叠起来,放入竹篮中。看着她,脸上,似乎又有了轻轻淡淡的微笑,“所以跟我走吧。还有最后的仪式我要带你去看。这是在这个国度的这个节日中,很特别的,最特别的仪式了。我相信你一定不曾见过。”
此夜于京洛,观得华光映天灼,五山起送火。
围绕京都城有五座名山。
七月初,当地的人们,就会预先在每座山上,面向城中的山坡位置,架起数十座火台,堆积铺放松木,按计划的方位间距进行布置。待到了十五日盂兰盆节,入夜以后,时辰到,火工们便会随着号令声响,将火依次点起。
星星点点的火,会在黑夜中明亮地燃烧着,在不同的山上,组成出不同的形状和文字。
东方的如意岳,火点组成一个“大”字。
东北方的松崎东西二山,分别组成“妙”“法”二字。虽是两座山,却视为一座,虽是两字,却视为一体。
西北方的船山,勾画一艘扬帆的船只。
同是西北方,偏西的大北山,则是另一个“大”字。
西方的曼荼罗山,燃烧松明,绘成鸟居形象。
到了火起的时候,城中的人们会纷纷涌上街道,驻足观看,聚集着,拥挤着,摩肩接踵,欢声笑语。有人欢呼鼓掌,有人手执凉扇,有人品酒饮茶,有人高声作歌。若登上高楼,便可将五山的火文尽数一览。若在河边,便可见山岳上的文字绘画倒映水波之中,与那漂流的河灯相照。若在近郊,更可近距离体会其宏大壮观。
这是热闹的时刻,是今天最为热闹的时刻。
这是最特别的仪式。
名为五山送火。
对于盂兰盆节这个节日来说,火是必不可少的。火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有重要的地位。在一日之初,火迎接灵魂归来。在一日之末,火则同样的送别灵魂归去。
此时,五山之上燃起熊熊大火。
灵魂终将往去。
节日也终将结束。
平冢左马助独自一人,倚靠着仓房的墙壁,通过窗栏,看着外面,东方,远处如意岳上燃烧的大文字。明亮的火光映得天空通红一片,也映红了他的脸,也映红了他脚边的尸体。鲜红的血淌满地面,他踩在血中。
他唯一的一只手,紧握属于自己的打刀,刀鞘上,掌心间,也是血迹。
顺风从窗外传来刺鼻的烟味,和仓房中的血腥味融为一体。
他站立着,沉默着,看着远方的火。
背后传来门闩拨动的声音,传来门重重推开的声音。
背后响起人声。
“……西良死了?”
“嗯。”
他转过身来,看见宫本久作,眼前的人站在门口,身上遍布血迹,脊背佝偻,瘦削的脸上是阴沉的面色,两眼空洞地盯着倒伏地上的尸体。在火光映照下,这姿态神情显得可怖,像鬼一样。
也许归来的还真是亡魂。现在才回来有点晚了,不是吗?节快过完了。
“你杀的吗?”
宫本开口,用沙哑的,冰冷的语调问。
“不是,他自己没挺过去。”
平冢左马助用同样沙哑的,冰冷的语调回答,“信不信由你。”
“无所谓。”
站在门口的人走进屋内,没再关门,“反正也结束了,你也可以走了,幕府的士兵想必很快就要来这里。”
“你遇见官兵了吗?在你们的哨点?”
平冢问。
“没。”
宫本回答。
“那么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没必要……算了,告诉你吧。”对面的人叹了口气,低垂着头颅,回答,“是山上,还有其他同伴的血。他们也都死了。”
“官兵已经去过那里?去了又走?甚至没留下人值守?”
“没有,那些人还没到。同伴们是自裁的,轮流自裁,每个人给前一个人做见证。山上是最后的,所以我到的时候还活着,我……我是他的见证人,他死在我面前。”
“哦。”
平冢左马助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今天早上来此的信使,除了被抓的那个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同行。他发现同伴露馅后便在城门制造混乱,找到机会进城。他知道哨点在哪,去那里见到了山上,送到了书信。”
“哦。”
又是同样的话语,“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就算知道事情败露,觉得逃脱希望渺茫,也不必集体轻生吧?”
“……是书信的缘故。”
宫本久作的脸上,出现反常的笑容,面带血迹的笑,病态的笑,失魂落魄的笑,“信中说了最新指示,行动取消了,武田大名本人的命令。原来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上封自作主张,信玄公知晓情况后非常生气,觉得像上泉秀纲这样的宗师人物,不可死在卑劣的暗杀手段上,即便他是敌国大将。更何况两方正处休战之时,若东窗事发,会陷己方于不义。”
“哦,是这样。”
平冢左马助略作思考,回答,“我想,你们的那位上封,现在也已因此事自裁赎罪了吧?”
“对。”
“我想,山上重光还有你的其他同伴之所以同样选择自尽,除了受沉重打击缘故之外,也是为了借此行为表明忠义之心,减轻武田信玄受幕府诘责的压力吧?”
“对。”
宫本久作笑着,喉咙中发出含混的声音,“真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洞察人心的本领实在令人敬佩。你分析的,和山上告诉我的一模一样。”
“他们甚至还写了封手书之类的,签名画押,把缘由经过还有心念打算都写了上去,让幕府能够看到,是不是?”
问,“我想,或许还是用血写的,是不是?”
“哈,一点不错!”
“切支丹的经书中有句话是这样讲的: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平冢左马助举起手中的刀,用刀柄末端点了点自己的下巴,望着眼前人,平静地开口,“那么,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没什么打算。”
宫本久作低着头,微笑,“回来,只是给你和西良开个门,放你们走而已。虽说现在西良已经死了,可是,毕竟还是没必要把你关在这陪葬。你还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有你的目标要实现,对吧?”
“或许。”
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答案。
“悉听尊便。”
他摆摆手,说,“接下来,我想,我也该跟随同伴们而去了。你要是不着急走,麻烦也帮我做个见证吧。”
平冢左马助手握佩刀,看着眼前人,回来时,确实已经和离开时不一样了。干净衣服已重新被血染污,活人也已变成了孤魂野鬼。宫本久作,面庞瘦削,浑身颤抖地站立着,双脚无力地支撑摇晃的躯体,双手满是殷红的属于死者的鲜血,四周遍布皱纹的双眼黯淡无光。
黯淡无光吗?好像也不一定。
好像,在枯朽的皮囊下,在空洞的眼眶中,还有一点光,有一点火。
随时可以复燃。
燃起来就能把整座城市都烧为灰烬。
这场景,这人实在似曾相识,让他也联想起一些过往。
我和你很像呢。
他打量着眼前人的面容,如此评价。某些打算也在心中萌生起来。
“我的确不着急走。”
平冢左马助开口,对眼前归来的鬼魂说话,“可我想,你也不必着急走。虽然送火的仪式已经结束,但今天的夜还长着呢,何不再多留一会?”
“……什么?”
“记得离开之前,这位西良来之前,我们那场愉快的对话吗?”
他询问,背后,窗外,如意岳上的火势渐渐微弱,夜空渐渐变暗,那大文字也渐渐失却了形状,笔画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可是平冢左马助的双眼,开始闪烁微光,“记得我问你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知道什么问题。同样的话重复多了,我自己也会觉得烦。”
“我不知道。”
宫本久作知道。
“如果有朝一日,你面对这种处境时会作何选择?”
“我说——”
“——你当时的回答,我不满意。”
平冢左马助用锐利的目光盯住对方。他咧开嘴,脸上挂着阴森的笑容,像一只观赏猎物垂死挣扎的老鹰,“如果现在给你一次重新做出选择的机会,怎么说?你是否依然还坚持自己之前的答案?”
“……当然。”
“确定吗?不改了吗?”
“……”
“我们可没时间再等着瞧了。倒计时开始,三二一,请回答。”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黑叶莲的青雪
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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