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言情小说>守夜>第 81 章 番外
  那天父亲带他们去植物园,他和伊琳娜。

  树梢摇动,她追寻着蓝色小蜻蜓,他则和父亲站在树荫下,投喂野鸽。

  “你做好决定了?”

  他点头。

  “你肯定能考上的,岱米安,我很了解你。”

  他笑起来,鸟雀叼着碎谷冉冉飞起,上空树叶在太阳下粼粼闪光。它们扑腾着翅膀飞走,往那些闪闪发光的方向无影无踪。这时候伊琳娜回来了:“你们在说什么?”

  父亲告诉她,“说你哥哥要去考国家学校的事。”

  她睁大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他。

  “你又要去寄宿学校了吗?”

  “是啊,亲爱的。趁现在多看看他吧,以后他就是艾维森德的人啦。”

  伊琳娜的裙子在微风里簌簌摆动。她突然从小土坡上跑下来,用力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肚子上。

  她说:“我不想离开你。”

  *

  在学校里他经常做梦。

  梦里满是碎片,画面跳跃。体力考核的场景。他和同批考试的其他男孩一起在灰色的荒原上跑马拉松,从终点回头看。有人举起他的手:“第一名!”还有深深的水流,沙地上高耸的铁栏杆。一系列体能测试后他进入灰色的房间答题,桌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父亲的影子。男人大声说:

  “考上了!我就知道,好儿子……这是我们整个家族的荣光,现在出了一个……”

  母亲则像是在抹泪。她为他做晚餐,烧鹅的肚子里塞满了果脯。

  多吃点,岱米安。她不停地看他,等你去了学校,就没人照顾你吃饭了。

  他记得烧鹅里果脯的香味,那是母亲最拿手的一道菜,也是它最后一次触及舌尖。学校的正餐的无味的营养膏,只有每到国家节日时,那些几乎被他忘却的食物才会出现在餐桌上,学生们的庆典。

  这一次,学校提供精巧的巧克力人。

  学生们兴致高昂,他一马当先,给自己盘子里布置了两个,想了想,替马克西姆·舒特勒也抢了甜点。回到餐桌后两人盘子搁在一起,他不由分说把巧克力人倒给舒特勒,问自己的这位舍友:

  “你怎么看刚刚集会上说的事?学校要和一个监狱节目合作!”

  舒特勒耸肩,“《改造乐园》。”

  身侧另一个同学凑过来,“听说那些都是罪大恶极的女囚犯,我们要千万小心,不能被同化。”

  他笑着推了对方一把,“这么容易被同化,你这么多年学白上了?”

  集会上的场景历历在目。学校给他们放录像带,是名为圣阿加莎的女子监狱的内部掠影。那些大多是出身贫苦的女人,目光呆滞,如同行尸走肉。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刺青,在眼睛下面,醒目又丑陋。

  一辈子也洗不掉了吧。

  “那是惩罚。”他乍一感叹,那同学又说(旁边舒特勒开始冷漠地吃被强加过来的巧克力人),“不然犯罪的代价太轻了。”

  “都是些什么罪?”

  “谁知道,杀人放火?总之老师不是说了,过几天会给我们开放录像带的权限,等等看吧。”

  几天后新权限下发,公共阅览室里所有标识红A的录像带任他们取用,整整几百份,方便学生自行挑选。舒特勒一如既往,随手一挑,绝不在这事上浪费多余的时间。

  “但你对它很感兴趣,比兰。”他仔细地观察他。

  “确实。”

  “你自己慢慢看去吧。”

  当然不行,因为自己去阅览室的时候,负责调取的管理员总对他报以奇怪目光,于是他打定主意再拖一人下水。舒特勒面无表情被拽进阅览室,随后房间属于他们两个,他看录像,舒特勒复习。录像从庭审开始,偷窃、伤人、行恶可能。在他看来行恶可能是最恐怖的罪行,和它严重与否无关,而是暗含在逮捕原因后的内容。

  他讲话时小心低头,避开小红灯。

  “我知道一切是为了社会安定和和谐,但这样一来,只要被盯上,不就逃不掉了?”他惊叹道,“若想逃过一劫,你必须纯白无瑕,可世界上有几个纯白无瑕的人!李海昨天就和约翰尼打架来着。如果他们被盯上,是不是也难逃牢狱之灾,因为他们展露出暴力和冲动迹象,有朝一日可能会沦为杀人犯?”

  “不会。”舒特勒头也不抬,“因为他们的父亲都是医生。”

  因为他们是“好孩子”。

  因为贫民区需要特别多加关注,它里面向来“涌动老鼠和蛆虫”。

  他突然说:“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讲过,考完试回来的时候,我看见过漏洞后的贫民墙?”

  舒特勒翻书动作停了几秒,“蓝衣服小女孩。”

  “我总感觉他们被整个关住了,从身到心,没有出路。”他随手再点开一个录像文件,“这也是与生而来的吗?”

  这是对的吗?

  最严重的不至死罪行是故意杀人罪,但在圣阿加莎里的案例出奇地少,可能它本来就不是收押重刑犯的监狱。一个案例引起了他的兴趣:21号,年仅十四岁,故意杀害了自己的哥哥,随后试图以谎言脱罪。

  那简介看得他眼皮一跳。

  十四岁,比他小两年。她和伊琳娜一样大。

  他点开了21号文件。

  *

  21号是一个黑发黑眼的瘦小女孩,录像开始于她在法庭上。透过监控器的记录,他看见了她三年前干净的眼下皮肤,大大的眼睛,眼白在灯光下显得灰暗。他听完了她的辩白、陪审团的议论、那个耸人听闻的谎言。

  但除此之外,他惊奇于它如何进入她的脑海,以及在那之前,她在墙后面听过什么、看过什么。想象它令他畏惧,仿佛触及到无人愿意承认其存在的黑暗一角,正如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他透过墙的缝隙窥见一抹肮脏的蓝。

  非常微小,但它们存在,不容忽视。他知道自己没看见的比看见的更多。

  突然间,他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我要选她。”他宣布道。

  舒特勒看了他一眼,兴致缺缺:“那你选吧。”

  他抱着录像带走了。

  三周后尘埃落定,他写下了自己的第一封信。学校提供了模板,仔细指导他们针对不同罪行的女犯该怎么开头、每一段里包含什么样的句式。学校里学生分为两类,一类觉得这活动简直浪费时间,于是为了省心,干脆照着模板写;一类是学校政策的狂热拥戴者,当然也要照着模板写。他自己拿起笔,又想起录像带里,21在庭审时茫然又灰暗的眼神,她触目惊心的刺青,穿梭在狱室间的影子。

  他知道,模板不可能让他接近那些令自己退缩又好奇的内容。

  叛逆之心升起。

  他悄悄扭头,看了眼舒特勒的信纸,兴致勃勃指出,“你也没照着模板!不过一上来就写成这样,是不是有点太难了?我听说她们大多是文盲,读写都有问题。”

  舒特勒没什么反应,倒是他自己起了灵感,画了一幅画儿。

  完全是随便画的,没有多余的意义,就是窗外的一只鸟。

  他提交了信笺。

  一周后所有来自监狱的回信抵达,上面没有他在画画时暗自好奇过的、属于读写不便者的字迹,因为所有字符都经过了统一的印刷处理。舒特勒笔友的回信可以用三个词完全概括:我不明白,先生。我在改造,先生。对不起。

  完美避开了舒特勒试图尝试的一切表达。

  他幸灾乐祸,但回头看看自己的,也差不多。他不禁叹了口气,重读时却发现不止如此。她在模仿自己上一封信的思路,且在末尾,不明不白地说了谢谢。

  她在感谢什么?

  那个单词让她隐约从白底黑字上鲜活些许,而他隐隐约约察觉,21和舒特勒的笔友,乃至其他人的笔友,之间有一点细微的差别。他再次想起她撒谎时的样子,一遍一遍去看她的庭审录像,她被刺青时的表情,她在狱中的行走路线。21是那种安静到几乎压抑的、顺从的、没有攻击性的女孩。有时她侧对墙站着,抱住双臂发呆,没有刺青的一面侧脸苍白清秀。

  他回顾庭审时,她被“识破”后从震惊转为空洞的瞳孔,双手紧绞的寒冷姿势。

  一个崭新又惊悚的猜测涌上脑海:把21定罪为故意杀人犯的“谎言”,是否并不是凭空捏造?毕竟政府不会允许这样的内容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但他不该怀疑政府,光明的艾维森德。

  随后是第二封信,第三封。他原本以为新奇感会像其他东西一样快速熄灭,但没有。21的读写和他所料想的一样弱,却每一次都比之前更流畅:她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学习。《改造乐园》不断吐出新的录像,于是他看着她走向读信室,脚步轻盈。查阅21的监控录像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台监控器,从不同角度交叉着、细致入微地观察她。

  她这个人令他生出无限的好奇,或者,渴望。

  21告诉他,圣阿加莎没有男孩。

  他说,国家学校也没有女孩。

  的确如此。如果不是她,他根本不知道青春期的女孩长什么样。以前在家周边肯定见过,但连伊琳娜和母亲的脸都已经模糊,他如何记得其他?监控录像下的21看着比他想象里的十四岁女孩更小,他目光流连于她抬头时下颌的弧度,突然意识到一点:

  如果没有那条刺青,她应该很漂亮。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点。

  而信件开始承载更多。他越深入她,越感到自己被一种陌生的直觉捕捉,并决心向它顺从。当每两周一次的书信对大多数同学而言已成任务和负担时,他却获得了自由,终于在一封信里,他谈起虚构的植物园,属于父亲、伊琳娜和他的久远乌托邦。

  21的读写水平已经足以陪他玩文字游戏了。

  那边舒特勒已经彻底放弃了和笔友行有效交流。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可能精神不太完善,如今两人的互动已经趋向于无休止的复读。他则仍然期待来自21的来信,和她聪明地相互掩盖,乐此不彼,他不觉得她和其他女孩有什么区别。他在国家学校,她则身处并不美好,但是新鲜、又未曾向他展开的世界,遥远的另一片真实。

  他发出了冲动的邀约:

  以后有机会,等你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去植物园。

  写完他暗自发笑,不知她是否会纠正他,毕竟21的刑期是一百年,到那时候,他们早该化为尘灰。但不知为何,在随后的一个星期,他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期待。

  21完全没提刑期的事。

  我想去植物园。她只是写,带我去那里吧。

  他心跳一滞。

  他写:我们可以坐火车去。我买票的时候,你在车站里等我。

  她回复:我当然会一直等你啊。

  她问:为什么想让我一起去?

  他笔尖旋转,想自己真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已经不满足于监控器和字迹,想要知晓更多?他再次重看监控,尤其是庭审,那个他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谎言。猜疑越来越清晰,他已经确信她根本不是什么罪犯。她那么神秘,那么遥远,又那么触手可及,表皮下和他们所有人一样跃动生命,那让他渴望他。

  不只是好奇,他或许早已了然。

  他写下那个答案——

  因为,我爱你。

  *

  他和21恋爱了。

  连舒特勒都对此感到匪夷所思,但仍为他保密。国家学校的学生似乎不该享有恋爱权,他们唯一值得献出情感的对象只有工作和国家本身。性别分隔就是为了这一点。高年级确实有过学生因为躁动而同性恋爱,发现后被双双开除,差点进监狱(感谢他们的出身,毕竟在圣阿加莎,有几个女犯的罪名就是行同性恋)。

  如果他们被发现,他也会被开除吗?

  应当不会。

  以他在学校里的表现,他们不至于仅因为和一个监狱少女的自由恋爱就开除他,顶多记一大过。但至于她会怎么样,他难以想象。

  可事已至此,无法回头。

  再说,几个月后,等这一期《改造乐园》结束,激情褪去,他们都将回到各自的安全区域。爱是光与热,但终究只是两人各自生活中的短暂掠影,他清醒地知晓这一点,且相信她也明白。

  可是,真的,只有不到一年啊。

  那么短。他计算日期,即使打定主意专注眼前,也免不了心头被阴云笼罩,他甚至少见地在午餐期间发了几次呆。告白之后的21整个人都对他展开: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贫民,一个罪犯,和他天差地别,却焕发出真切超越录像和文字的生命。她不是帮助学生们完成任务的符号,她和他一样是真正的人,他爱她。

  然而他不止一次自我怀疑:架构在虚无之中的情感,能有多稳固?

  他需要它稳固吗?

  他找不到答案,只好任由它生长。

  在不必上课时他翻阅资料,但比起解决他的顾虑,它们只让他更加烦扰,他只得转而想写别的。马上就是仪器实操日了,他用书挡住脸问舒特勒:

  “你紧张吗?”

  舒特勒看着他:“你紧张?”

  他大笑,感到轻松不少。

  确实没什么可紧张的。学校每个月会拉大列表排名,岱米安·比兰和马克西姆·舒特勒永远高居榜首,相互争斗,留下其他学生争夺第三名。的确,手册里警示了仪器排斥的可能性,谁要是被它砸中,之前的表现无论如何出类拔萃,所有努力都注定付之东流。但这情况只有十五年前出现过一例,在一个本就在中后线上苦苦支撑的倒霉鬼身上,微乎其微的概率,谁也没有为此担忧。

  “轮到你了,岱米安·比兰。”

  他和舒特勒撞击拳头,走向列队前方。阳光透过窗隙而来,晒得他头顶滚烫。他已经习惯了比从前更细致地观察周遭,在头脑中将它们转为文字,流向21,让他们再近一点。她会说什么呢?阴云又回到眼前,他真的在努力思索,是否要冒一次险,在明年《改造乐园》的时候借他人之手和她再次接头,再以后……

  “躺下。”

  他躺下了。

  经过四年的理论学习,他已经对身为引路者该熟知的一切了如指掌,而有了这些基础,将它们投射在引路实践里轻而易举。他闭上眼睛,感到那些冰冷的零件贴上皮肤,等待标志引路开启的刹那。

  但那个瞬间迟迟没有出现。

  与之相反,仿佛被钢针刺穿头颅,他在本该安静入梦的仪器里骤然睁眼,眼睁睁看着身体如置身电流般抽搐。那还是他自己吗?警报声铺天盖地,寂静的外场徒然炸开。教员高呼着“故障!仪器排斥……”学生们惊慌窃窃私语。

  下一秒仪器被重新推出,像人又不像人的可怖躯体上,痉挛仍在继续,仿佛灵魂和身体已经分离。

  阳光变成雪白烈焰。

  “紧急救护,快——”

  在意识也进入空白前,他看见燃烧的天空,奔走的黑压压的人群。舒特勒正奋力从中逆流而出,跑向他,随后也化为扭曲的白色光点。

  奇特的是,即使在那个时刻,他仍没能及时意识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

  退学手续是在他从急救室出来后办妥的。

  他躺了半个星期,起来时仍然肢体不协调,幻听幻视轮番上演,好在并非永久性后遗症,如果妥善修养,可在四到八个星期内基本痊愈。

  另一件事则是永久的:他不可能再被允许进入那架仪器了。

  而所有人都知道,在和它融为一体前,所有人都只是引路者预备役。

  ……只有有希望成为引路者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预备役”。

  一夜之间,他一无所有。

  舒特勒和往常一样沉默。他看着他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好夜里出发,登上前往塞拉博达的火车。想起它又令他内心麻木抽动——塞拉博达,那么偏远的地方,只有最拙劣的引路者才会被下放的场所。他读完通知,心里忽然庆幸入国家学校也相当于和曾经的家一刀两断。父亲母亲和伊琳娜,连带那在他入学前出生的弟弟都不必知道他的急转直下,在他们的幻想里,他仍然是光辉的引路者。

  最好的引路者会留在首都。

  那是他曾经唯一承认的未来,但如今,他连引路者都不是了。一周内他会收拾停当,去最偏远的地方当卫兵,从此斩断和学校的一切关联。国家学校不会留废人。

  岱米安·比兰成了废人,真是大新闻啊。

  他白日里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即他一走,真正的赢家变成马克西姆·舒特勒,从此没人和他竞争了。舒特勒本人对此没有发表什么看法,每天仍然照常出去上课,中途偶尔会到宿舍,给他把饭带回来。整整一周他没有出屋,一方面后遗症仍在延续,另一方面,他忍受不了见到那些惊奇的脸。

  那梦廆般的一日后,新的书信日也来了。

  他曾经构想过这是光辉的一天,21也对此满怀期待。但当他的笔尖再次碰到信纸,只感觉它干涩可怖。他知道她在等,她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而他比谁都清楚,在丧失引路者资格的同时,他也彻底丧失了延续和21关系的一切可能。退学的学生同时退出监狱和学校联合举办的节目,他恐惧想象他们将如何告知她,她再也不会听到任何来自他的音讯了。

  她会如何作想?

  临走那晚他和舒特勒告别,心里知道这一走,此生再也不会有机会再见。等我走了,你得走出舒适区,兄弟。他强颜欢笑,重重砸了一下舒特勒肩膀。学校里谁都知道比兰和舒特勒是各个学科中的劲敌,可比那更明显,他们是最默契的同伴,相互追随,形影不离。

  然而现在,只剩下舒特勒了。

  学校正好派人去塞拉博达交流,可以一路护送他,免得那未消退的后遗症让他路上出什么意外不测,也免得他因为精神不平衡而做出背离路线之举。临走前日他看地图,目光忽地一顿:距离火车站车程不到一小时的地方,是……是圣阿加莎女子监狱!

  许多监狱会建立在荒原之中。他从来没想过圣阿加莎会和火车站如此临近。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绝望地燃烧。

  他已经决心为此进行一番最后抗争,但学校的批准来得出乎意料地迅速。没问题,比兰。确实,这些女犯把减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相当于断绝了她今年的希望,虽然她也不在优秀名单里。但如果你非要去,去收个尾也未尝不可,毕竟观众都喜欢完整的故事线。

  于是他去了。

  天在下雨,站在空地上时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样做是否明智。很快狱吏自黑暗中走出,后面跟着一道细瘦矮小的影子,她比录像带里看上去更透明轻盈。有那么一两秒他甚至紧张她会看到什么样的自己,随后才意识到,她能看到的只是他的面罩,监狱给他的隐私保护措施。

  他说,嗨,21.

  她说,你好,D.B.。

  他在冷雨里几乎发抖。

  幻觉层层涌上,她被分离成几片。白色的轻薄的21,庭审上灰色的眼白,狱室栏杆后面的影子。他想起他们在心里加密的情话,我爱你。永远等你。我想要你的皮肤、血液和心。在她那颗小小的心里他还是位前途光明的引路者,那是他理想中的岱米安·比兰唯一可能继续存在的地方。

  他对她解释了要去塞拉博达的事,对最重要的原因掠过不提。

  她的眼睛却亮了:“你提前毕业了吗?”

  他一窒,胃里翻肠搅肚,强撑着说,是啊。

  随后他看见21在那个夜晚露出的第一个笑脸,小心翼翼,发自内心。他们站在夜色里巨兽般的建筑前,她知道他们即将永远分离,等待她的是一百年刑期,却仍为他虚构出来的美好前程而欣喜。她眼睛在夜色中发亮,黑白分明,他心里一阵阵抽痛。

  不用对我抱歉。她几乎语无伦次了,真的,我还有明年、后年,好多好多年呢。可是你要去当引路者了!

  她那么快乐,他也连带着陷入幻觉,有了一点真实的笑意。

  是啊,他又说。

  但随后是漫长的沉默。

  21在雨水里摇摇晃晃,他垂下眼睛看她,想她长得比之前意识到的还要小,好像一只手就能握住,拥抱她简直能直接抱回自己。她的脸和许多其他画面重叠,她从那些在记忆里趋向模糊的信纸里幻化,变成站在他面前的活生生的人。他想他爱她,和其他类型的爱并没有两样,但看见她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她对他的爱和他对她的有本质上的不同。他甚至完全相信他们两人的感情相当不对等,因为她一无所有,愈发需要抓住它;而他原本拥有那么多其他的东西,因此它虽然也被珍视,但本质太虚、太轻了。

  可如今他站在这里,监狱的台阶上,曾经的岱米安·比兰从未想过踏上的位置。

  在永远也失去她前的最后一夜,他们因彼此的不幸而前所未有地贴近。

  21在仰脸看他,满头满眼的雨水,墨水刺青覆盖在脸上,像乌鸦垂下羽翅,像干涸带血的泪痕。她嘴唇也颤,眼神在他面部来回徘徊,茫然寻找可以停靠的位置,随后在他眼周停住。

  他看过她,许多次。

  但这好像是第一次他看见她,她也看见他。她离他那么近,他几乎可以看见她唇上的膜,比方才颤得更厉害,随后被牙齿咬住。

  她仍在看他。

  一时间,他们对彼此的欲|望心知肚明。

  可是狱吏在看啊。

  那个陌生女人身材高大,黑暗里的轮廓正如他们曾打哑谜时使用的蜘蛛。此时此刻,车站、21和女狱吏好像分属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遥远而急迫地看向他。他们可以吗,冒险?他想对自己而言,付出什么代价都不重要,但她不一样。

  21要在这个地方,这个腐朽、黑暗的禁闭所,待到死。

  他不能自私。

  于是他们继续等。

  雨仿佛不会结束。21脸上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表情,让他想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雨幕大声嘶吼,或者不管不顾地上前,抱住她,吻她,给她她想要的一切,只要她能摆脱那种令人痛苦的眼神。然而他只能在雨水里抽身后退,再也忍受不了看她的脸,踉跄着踏入雨中,走向来护送他的人。

  他竭力在雨中走得平稳,背后却有一道目光在追随燃烧,烧得他心一阵阵地抽痛。

  他坐上了火车。

  初至塞拉博达的几个月像一场浑浑噩噩的梦。唯一令他稍有安慰的是,卫兵的工作并不像人们口口相传得那样低级,甚至相比研究院里的其他人,他们保有许多独特的特权。但总体而言那工作是枯燥又繁重的,他竭力适应它,夜里梦回学校的操场,舒特勒坐在长桌后面,皱眉看向盘子里的巧克力人。他回到家中,父亲母亲都未老去,伊琳娜还穿着他离家时见到的裙子,对他笑着招手。我有了新朋友,岱米安。她说,和我一样大,你要见见吗?……来呀,21!

  他醒来。

  第一年很快过去了。

  第二年。

  研究院里,每到春天都会召入一批新的研究员。

  今年有个特例。

  休息室里有相识的卫兵相互谈论,新来的研究员中有个瘦巴巴的小姑娘,脸上是监狱特有的墨水刺青。起初他根本没想过那会是她。她站在空地上,浑身流动透明的样子深深刻在他脑海,他根本想象不出她会以任何其他面貌出现在其他地方。然而那日稍后他再看监控器,忽地浑身一震——

  穿着白色研究员制服,脊背挺直,游走在白色走廊上和在狱中如出一辙。

  21.

  突然之间,一半的他感到畏惧,另一半则难以移开眼神,目光凝滞在监控显示屏上近乎于贪婪。他早已建立了自己的信息渠道,不出一日,他已经知道了这个新研究员的全部身份信息。

  守夜者,荆晓。

  守夜者。

  他在监控器后凝视她,和多年前在学校阅览室翻阅录像时如出一辙。当时他还是神采焕发的引路者预备役,她是彷徨无助的牢狱女囚。如今她以守夜者身份大方行走在研究院的白光下,他则藏身于黑暗的监控室中,以隐形人的姿态注视她,终于明白两年前她一字一字给他回信时,如何怀着孤注一掷的希望,把他当做最珍贵的慰藉。

  身份倒转,犹如一场轮回。

  而他站在那里,从那个小屏幕后面,看了她十一年。

  *

  和他“重逢”的不止21——荆晓——一人。

  在塞拉博达研究院他是卫兵,又不仅仅是卫兵。初至此处时是秋天,但到来年春末,一条暗语悄无声息抵达。它走了卫兵的内部通讯频道,途径三个不同的传送点,直至他手中。

  【你想过群鸟降临的场景吗?】

  【M.S】

  他浑身一震。

  一切早有隐喻。贫民墙上的缺口,有关《改造乐园》的困惑,录像、法庭、谎言,他曾尝试触及又缩回手的,有关那些必然正确却又充满裂痕的一切。舒特勒神奇地从记忆的缝隙里回来,问他:你想过吗?

  我想过。

  很高兴再听到你消息,兄弟。

  从此他有了新的名字,一个代号,他把这个叫做“鸱鸮”的单词小心藏好。身为卫兵他有那些守夜者和引路者没有的优势和自由,它让他成为最出色的观察员和情报牵线者,游走在研究院管控的缝隙之间,行使他的职责。

  舒特勒的代号是麻雀,身处遥远的首都,变成了自己的直接上级。

  很奇特的感觉。

  他不止一次想起学校里同学们最后的议论:舒特勒赢了吗?只是这种事想来毫无意义。他知晓各种组织内和研究院内人员变动,经手无数信息,相信一切为了理想、自由、人民的福祉和艾维森德。他被新的充实填满,偶尔疲惫又迷茫,但很快也都烟消云散。bimilou.org

  后来有一天,舒特勒破天荒穿插了一点和任务与组织全然无关的内容给他:

  比兰,我要结婚了。

  他由衷地说,希望你快乐。

  舒特勒却文不对题地回复:黄鹂请我代为问好。

  他愣住。

  他是知道组织在首都有一个守夜者叫黄鹂,但从未直接接触过。黄鹂的名字隐约是伊琳娜,可他只认识一个伊琳娜。

  但怎么可能?

  他想起她从草坡往下奔跑的样子,穿缀满小花的蛋糕裙,她那么小。

  可他离家九年了。

  看她的最后一眼,是他入国家学校前,她刚刚过完了十岁生日,从此少女的一切对他而言尽是空白。多年过去,她自然也和从前天差地别,总不可能是当年那个娇气又爱哭的小女孩。

  他想再看她一眼,心里却知道没有机会。

  好像突然之间找回了失去的东西,却终究无法真正“找回”。

  伊琳娜今年十九岁了。

  他想象她和舒特勒在一起,同在群鸟降临,感到难以置信。她会喜欢他吗?那么性格外向,活泼明朗的姑娘,和舒特勒结婚?他绞尽脑汁搜集各种信息碎片,释怀地得出结论,即他们应当是相爱的。

  伊琳娜和舒特勒在研究院在旨意下相遇,对他而言,也如同命运的指引。

  他们给他带来了一点安慰。他看向监控器,那里荆晓的背影偶尔闪过,和其他所有东西一样轻巧、缥缈、难以触及。他在心里叹息,想总有人比他们幸运,可他们或许也比其他什么人要幸运。如今看她已经成为了习惯,他不再熟悉刚认出她时,内心那种翻滚的痛苦与渴求。

  那么强烈地想要一件他不可能再有的东西实在太苦了。

  他那时还不知道,会有事远比那更苦。

  在塞拉博达研究院第六年,他目睹了彻底改变研究院内部生态、令人人自危的“大清零”。

  那是一场自塞拉博达之战失败起始,以守夜者佩吉·索寞的公开宣言和自虐致死正式掀起的大风暴。无数研究员因被怀疑叛国而被处以威珀莱兹,包括大半个群鸟降临。他精疲力竭地来回奔走,在自己所盘踞的角落,以卫兵的身份,完成那些零碎、永远触及不了核心但又无可替代的小小任务,像一枚螺丝。

  可也仅此而已了。

  归根究底,他只是个卫兵。

  甚至没有什么任务能让他和其他人一起承担死亡的阴影。他只负责接触正职引路者和守夜者,而这些人即使暴露,也懂得如何掩饰还未被发现的人。于是他一次次看别人死去,沉默着为他们收尾,循环往复触及革命真正血腥的部分,甚至熟悉死亡。

  他仍然守在荆晓会出现的监控器前,仿佛那不定时的一眼能给他希望和力量。

  但大清零实行到一半的时候,那里也空了。

  冰冷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怎么没有料到,她久是被佩吉·索寞一手带出来的啊。

  可即使他料到,又能怎么办?

  他面上毫无波动,继续在黑暗里等待,接收最后一条消息。那是来自首都的加急密报,关于黄鹂和麻雀,关于……现在他要……去把信息交接给一个叫灰雁的组织成员。麻雀。舒特勒。黄鹂。舒特勒的妻子,他的,他的,他的——

  知觉已经麻木了吗。

  伊琳娜。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可他仍要克制,他不能让人看出来不对劲,因为以他的身份,不可能和这两个守夜者有任何关联。他冷静完成自己该做的事,回到寝室,和往常一样躺下,闭上眼睛。

  万物倒转。

  自这个夜晚起始,到荆晓第一次出现在监控器下,到监狱前的空地,仪器里针刺般的幻影。

  他回到一切无力与愤怒的起点。

  随后无意识地,像遍体鳞伤的动物一样蜷缩,前所未有地渴望死亡。

  *

  伊琳娜死了。

  但荆晓最后又回来,这是他在那噩梦般的几个月里唯一的安慰。从此她身上多了一层含义,看她的时候,他心里有绝望和爱欲交织燃烧。从那个小窗口里见到她像濒死者见到唯一的药剂。一边是革命,另一边她是俗世给他落下的绳索,让他可以不时抓紧,喘一口气,继续在夹缝里幸存。

  又几年过去,他彻底习惯了见证生命的流逝。

  来自群鸟降临内部的信息先一步传来:因为战事告急,舒特勒将被暂时调往塞拉博达。他平静接收了它,却不露痕迹地避开眼睛,不愿看他的名字,不愿面对他的脸。

  关于黄鹂暴露的方式,内部知晓细节。

  舒特勒以极度镇定的口吻复述,但那一次,他的信息并未直接抵达自己,而是经另一人口转达。他终于也知道了。即使并不全是舒特勒的错,即使伊琳娜在那之前必然同意了这一抉择,他仍无法释怀。如果说仪器排斥造成的不平等是心上一道浅浅的划痕,伊琳娜的死把它血淋淋割开。

  他们已经再无可能像从前一样面对彼此。

  舒特勒也开始出现在他的监控器下了,尽管不频繁。

  舒特勒要在研究院的安排下再婚了。

  和谁?

  他以为自己并没有听清那个答案,但他比谁都清楚:

  荆晓。

  好像命运加诸于他的又一玩笑。

  舒特勒和伊琳娜。他和荆晓。舒特勒和荆晓。为什么每次都绕不开这几个人?他又通过监控器见到了她,他的初恋,他的支点和救赎,他的火。伊琳娜鳏夫的未婚妻。他不敢握拳,怕指甲将皮肤攥出血。夜晚他做梦,舒特勒坐在虚无的黑暗之中,对他平淡点头:比兰,我知道,你恨我。

  他醒来。

  第二天他离开岗位的时候,选择走进陌生的自助室,心里想着她的名字,所有人的名字,所有死去的和活着的人。植物园里鸟雀扑动翅膀,他说父亲,我会是你的骄傲。母亲和她的果脯和眼泪。伊琳娜的头发在风中闪光。学校食堂里充满欢笑,舒特勒满不情愿地被拉进阅览室,而他惊奇于21的眼神。他写,我爱你。她则写,我会永远等你啊。天穹跌落而下,化为灰烬的阳光中舒特勒跑向他,荆晓的眼睛在雨水里发亮:但你终于要去研究院了!我没关系的,真的,没有关系的……

  比兰。我要结婚了。

  于是他发泄、按照那些器具所诱导地自残,任由自我被脆弱短暂掌控。往事梦廆一样排山倒海而来,他半跪在地上,用身体的生理痉挛合理化所有自己已经承受不住的一切,屈从于狼狈的崩溃与没有眼泪的痛哭。

  随后一切结束,他变回无懈可击的卫兵岱米安·比兰。

  他活着。他为许多人活着。

  他在自己的岗位上。

  他什么都可以安然接受。

  在一次和任务无关的沟通夜,舒特勒说,比兰,她还记得你。

  彼时群鸟降临已经凋零,他的工作也大量减少。他们换了新的沟通方式,往日那些花哨的密码被全部拿掉,新方法几近简陋,但胜在安全。他有很多时间,只是坐在那里,看监控器,发呆。

  他问:记得我?

  舒特勒告诉他,她在寻找一个人。名叫D.B.,失去资格的引路者,下巴上有胎记。我记得很久以前,你有过一个叫21的监狱女友。是她吧?至少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原来她早就知道。他内心一阵抽搐。

  舒特勒说,我表示可以安排你们见面,不过她拒绝了。

  他说,我明白。

  有过那一场不光彩的宣泄,他不会再让自己被情感左右,被屈辱所淹没。

  他只是仍然无法停止注视她。

  再后来,舒特勒也死了。

  那之前不过一周,他们完成了最后一次任务,且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全在研究院外的接应者,向外的联络线也被彻底切断。舒特勒是因为一位经验不足的同志而暴露的,心知肚明知道当下的群鸟降临几乎就是艰难靠他和他运转,也将随着最后一个引路者的暴露彻底分崩离析。

  卫兵则将独自留在黑暗之中,过往一切被永远掩埋。

  在永远和他也切断联系的那夜,舒特勒说,比兰,我将不会再给你下达任何新任务。群鸟降临将不复存在,你自由了。

  他嘴唇翕动,却是无声。

  舒特勒说,但除此之外,我的妻子有一定概率受到研究院注意。你要去找她吗?

  他说,把你会的、有用的,都教给她。

  舒特勒答应了。

  舒特勒说,之后我还会再见荆晓一面。如果那时候和她进行联络仍然是可控安全范围内的,那么他会在她手臂上留下信号,你会找到的。

  他说,好。

  夜幕落下。

  他眨眨酸涩的眼睛,眼睁睁看着视线里舒特勒僵硬无表情的脸被无边黑暗笼罩。这一次是真正的结束:他最好的朋友,他妹妹的爱人,他初恋的丈夫。自清爽的宿舍窗口起始,自灼烧的窒息机器结束。融化消逝的阳光和巧克力甜点和阅览室,永远也回不去的十五岁夏天。

  只有荆晓还在那里。

  他去找了她,跟踪她三次,她每次都察觉。第一次她偷偷侧目看他,第二次她在散步的人流里消逝,第三次他们在十余年后再度身处同一方封闭空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

  第四次,他们成功接头。

  他想象她问:为什么来找我,语气正如多年前:为什么让我一起来?

  可今非昔比啊。

  他告诉了她群鸟降临的名字,死去的组织,试图让她以为。他想让她加入这个幽灵。他让她向自己汇报一切发生在她周遭的事情,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但和她见面的全程他都很迷茫。他只是像绝望困兽一样遵从欲望走向她,再一次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当她提到舒特勒可能还活着,甚至愿意冒难以言喻的风险去救他时,他甚至感到解脱。

  突然他明白,那些死亡都不是结束。

  只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才是。

  他又说,好。

  他说,我是个卫兵。

  他什么都可以承受,真的。

  如果那是她和舒特勒一起出逃的代价,他甚至期盼短暂重逢后的永恒死亡。那晚他梦见的是伊琳娜。伊莲,亲爱的,我的宝贝。活人一向变换莫测,生命如此短暂,为何不让人在还活着的时候和想抓住的人在一起呢。

  等我再见到你,如果你想,哥哥再帮你另外找个死人丈夫吧。

  第二天他看向手环上的信息登记:已婚。

  似乎总是这样。他仿佛有过一切,又一直一无所有。她给自己注射了局部麻醉,他则拼尽全力守住最后的尊严。第一夜过去,他回到走廊之中,被白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恐惧着再次踏入那个房间。

  彼时他不知道,新生已经近在眼前。

  再次进入那里时,一切误解都会在无数试探、小心翼翼、质问和对立后崩塌消散。他会在黑暗里握住她的手,还上那个欠了十三年的吻,从此生起无穷的勇气,去面对逃亡和未卜的新命运。

  ……

  她的头微微一动,转过来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

  “没多久。”

  荆晓右眼下方皮肤比其他地方更白,那是刺青被洗去后留下的痕迹。她留了及肩长的头发,垂落在肩头,和睡裙一起勾勒出背部的轮廓。当他从身后抱住她,能感到皮肤下坚硬微凸的骨头,伴随呼吸耸动。

  窗帘透光,窗外已是黎明。

  这是他们成功从艾维森德出逃的第五年,也是大战正式落幕后的第一年。战败的艾维森德只剩下一具骨殖,但在政府系统的全盘崩溃后,新的政党已经在着手一切的复苏。

  或许又要很多年。

  而他们作为叛逃者,早已不可能以任何可以被接受的身份回去了。

  如今他们住在距离塞拉博达很近的小城,是战后搬进来的,但其实离他们战时住的地方也不算远。他在国家学校教书,她仍在研究所工作。

  而在那之外,他们最常前往的地方是医院。

  荆晓吃了很多药,他也是。塞拉博达研究院的常规药物给了他们严重的身体负荷,照常注射时不显,但一旦脱离,副作用立刻反扑。起初的几年除了在战区奔走,就是日复一日的治疗。她的刺青分了几次才彻底洗去,右眼做过各种恢复,最后一次揭开纱布时,终于可以辩出模糊的轮廓。

  只有生育器官的萎缩已经不可逆,为了避免癌变,战争结束后,他陪她去摘除了子宫。

  药效过后,荆晓说,她本来也不想要孩子。

  他盖住她的眼角,说,他也不想。

  但后来他们仍然会把小女孩的照片放入相框,摆在玻璃柜中,里面金发的混血儿露出尖尖乳牙。战事落定后,比兰夫妻选择无条件资助至成年的孤儿已经重新回到公立学校读书。她每隔一个月给他们来信,表明自己的学习情况。

  这个月的信昨天收到了,是他去取的。

  晨光渐亮,他们醒来,没再费力睡去,靠在一起注视天色破晓。今天是工作日,但因为一种源自神话的节日,全国下午提前放假。他坐电车回去,走过广场的时候,突然发现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脖颈弯曲,面朝空旷的天空。

  他喊她:“荆晓?”

  她闻声回头,面颊在光线下柔和明亮,举起的手里抓着一把麦粒。这时他看见,她面前许多翅膀在急促扑打,是前来觅食的野鸽。

  他走上前,他们很快一吻。

  她问:“你要来吗?”

  他笑着点头,随后在她身边落座,也抛洒麦谷,又一起注视鸟儿展翅归巢。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昀山的守夜

  御兽师?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