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扶风和陶柏年手里孙奎贪赃枉法的证据很足,只要有官员过问,秉公执法,孙奎就难逃律法制裁。
崔扶风和陶柏年以往的设想都是到长安城,借袁公瑜这条线献镜给武皇后,求武皇后亲自过问,下旨查办孙奎,上一回长安之行遭史沛淳算计,是否去长安,两人不得不慎之又慎。
“到江南道观察使处上告如何?”崔扶风道。
“观察使是现管,证据确凿,没有可掩盖的余地,表面上看是可以的。”陶柏年道。
道理如此,然则,官场牵一发而动全身,官官相护的事屡有发生,他们与孙奎以往虽是敌对状态,但没有撕开脸,也还不是进去你死我活之地。出告,就是撕破脸了,成事还好,若不成事,孙奎定会不顾一切,连像样的借口都不找了,直接仗着刺史之势,把他们下大牢。
成败干系重大,不得不慎之又慎。
齐明毓偏向于去长安上告,他提出由他和陶柏年去长安。
史沛淳与崔扶风有过节,跟陶柏年没有正面冲突过,这么安排,看起来也可行。
然而,齐姜氏坚决不同意齐明毓去长安。
她怕齐明毓出事。
事情陷进僵局,新元将到,孙阔和李用先后传了消息出来,打碎了崔扶风想找观察使出告的想法。
孙奎给江南道观察使送了三万两金子的节敬,观察使留下了。
显然,孙奎对湖州城商户横征暴敛的行径,观察使清楚,而且默许了。
这是一个跟孙奎一般立身不正的官员,不可能为他们伸张正义。
到观察使处出告的打算落空,只剩下到长安上告之途了。
齐姜氏不肯给齐明毓去长安,崔扶风打算还是自己跟陶柏年去长安,齐明毓又不同意,怕崔扶风出事。
“我自己去,带上齐安跟陶慎卫。”陶柏年道。
齐家跟孙奎的矛盾陶家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不必淌这趟浑水的,什么都靠陶柏年,忒难为情,且,受恩深处,无以回报,如何能行。
齐明毓和崔扶风都觉不妥。
扳倒孙奎的打算陷入僵局,对费家镜的围剿,倒是顺利的很。
螺钿镜暂时没推上市场,崔扶风和陶柏年联合,以两家镜坊当家人的名义,给各镜行下了通告,让镜商选择,要卖齐家镜陶家镜就不卖费家镜,做决定后,跟齐陶两家签契约。
崔梅蕊和费易平和离的消息,不需特意宣扬也传了开去,镜商们都察觉到,此番齐陶两家非把费家镜坊逼倒闭不罢休了。
单独齐家或陶家,大家还要考虑一下,两家联手,费家与之相比没有任何分量可言,镜商衡量轻重后,陆陆续续找齐陶两家签契约,短短时间里,已有超过一半的镜行确定只卖齐家镜和陶家镜。
费易平如落水狗,走投无路。
若只是一般情况的和离,还可以舍了脸求崔梅蕊复合,与罗氏偷情觊觎崔家家财被崔百信逮个正着,再怎么作小伏低,崔百信也不可能给崔梅蕊跟他复合。
铜镜没有销路,制了镜出来也没用,费家镜坊关门了,费易平每日呆家中喝酒,借酒消愁。
费祥敦也想不出解救费家镜坊的办法,唯有陪着喝酒。
“活该。”费张氏暗暗骂,思量赎身离开费家。
罗氏那日从崔家出来,又回了费家。费易平没赶她,也不敢赶。罗氏的烂赌鬼父亲前两年死了,家里房子早就被烂赌鬼父亲卖了,无处容身,便是没死,罗氏也不可能回自己家,从小在费家长大,除了费家也没别的去处,被逼急了,把他做的那些勾当公开,他就没脸见人了。
罗氏回费府次日就跟费张氏索要理家大权,抓过权力后,挤兑费张氏,吹毛求疵,寻事生非,她眼下只有费家一条退路,唯有抓紧权力,才能觉得安心。
费张氏自服侍崔梅蕊,渐渐看不惯费易平的肮脏手段,也不耻罗氏的不知廉耻,在罗氏手底下又受气,更不想在费家呆下去了。
这晚,费张氏跟费祥敦提起自己的打算。
“赎身离开费家?”费祥敦惊呆了。
他们是费家家生子,而且,他帮着费易平干了那么坏事,费易平怎么可能给他夫妻离开。
“你要是答应,我来想办法。”费张氏道。
费祥敦不愿意,在费家一人之下千百人之上,离开费家,什么都不是。
“不走,你就帮着家主一直作恶?”费张氏着恼。
“咱们是费家家生子,自然生是费家人,死是费家鬼。”费祥敦死活不同意。
费张氏又气又急,却又无法。
总不能抛下费祥敦自己赎身离开吧。
这一年的冬天注定不平静,腊月底,商户们无法承受孙奎强压头上的苛捐杂税,关店罢市,要求孙奎承诺年后不再征收各种名堂的税收。
苏暖云把崔家布庄也关了。
“不知要罢市多久,别人都关门,咱们开门,生意更好,不然,还是开门罢。”百百信心疼关门少赚钱。
“不成。”苏暖云坚决反对。
杨起昌等没被征税的商号也跟着关门了。
铺户关闭,整个湖州城冷冷清清,繁华不再。
“这帮刁民。”孙奎大骂,有些惊怕,数一数,此次强征有十万金之数了,打算收手。
“十万金算什么。”崔锦绣不屑,举例:“费易平暗算我二姐,给史沛淳一送就三万金,这只是害一个商户,要谋官,十倍的钱还少,至少百倍。”
“百倍,把湖州城地皮剥了都没有那么多。”孙奎惊乍,嘴里叫嚷,脑袋却活了,不想罢手了。
“不过一帮手无寸铁的商户,要把他们制住还不简单,打听下谁带头闹的事,抓几个关进大牢里,杀鸡儆猴,其他人就不敢作乱了,一些小虾米,不足为惧。”崔锦绣胸有成竹道。
“但是杨起昌那些没被征收的大户也跟着关门了。”孙奎有些担忧。
“枪打出头鸟,没瞧见我家的布庄也关门了吗,这时谁家不关门,就是跟其他人作对,还不让人记恨上了,那么多商户,一人一口口水就能把人淹死了,不关不行。再说了,唇亡齿寒,一样是商户,今日你没征收他们的,焉知明日不会收完别人的就收他们的,他们自然得跟着关门。只要其他商户开门,他们就跟着开门了,无需在意。”
正月里,衙门差役四处出动,抓人的抓人,恐吓的恐吓,没几日,元宵不到,各商号就都开门了,杨起昌等几家大户,包括崔氏布庄在内,也都跟着开门了。
孙奎得意不已,大赞崔锦绣看得透,吩咐蒋兴,各种税照收,一个铜钱不减。
带头罢市的人被关进大牢后迟迟没能放出来,商户们不敢再闹事,然而,沉重的税赋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正月底,不甘被压迫的商户开始了没有组织的零散暴动,先是有人半夜里砸刺史府衙门,接着又有人翻上围墙往衙门里头倒粪水,最后甚至有人伪装衙门差役,暴打到湖州城做买卖的外地人破坏刺史府名声。
孙奎派了差役到处抓人,没抓住现行,大家不停叫冤,被抓的人的家人在衙门前哭喊呼冤,湖州城一团乱。
这样混乱的形势下,外地商人到湖州来的锐减,作为铜镜产地,湖州城的制镜人家手上都压了大量铜镜没能卖出去。
齐家陶家也没能例外。
二月二十日,崔扶风正欲找陶柏年商量对策,陶柏年来了。
“我想到一个扳倒孙奎的办法了,咱们不去长安,也不找观察使上告,而是让长安来使彻查。”
陶柏年的计划是:齐陶两家大张旗鼓摆出要到长安城给武皇后献螺钿镜的架式,组百来人队伍上京献镜,湖州城的商户们派各家青壮年伪装成劫匪,在献镜队伍刚出湖州城时,抢走螺钿镜。
“这么做,事情闹的太大了,一个不慎,便会被定上谋反之罪,能行吗?”崔扶风有些担心。
“不闹大,孙奎跟观察使就会压下去,便不能引起朝廷的重视,孙奎再这么倒行逆施干下去,大家都无路可走。”陶柏年道。
很冒险,但若成功,则以后便可高枕无忧。
崔扶风最后还是同意了。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湖州的商户也没有别的选择。
陶柏年找商户们提出自己的计划,没有人犹豫,大家很利落地同意了,并且按陶柏年提议,签下万人攻守同盟书。
齐陶两家在归林居门前搭赏镜台,办赏镜会,把两家精制的六面螺钿镜摆在上面,供所有人鉴赏。
齐家的三面螺钿镜都是鲜明的黑白对衬颜色,水墨入镜,如诗如画,如梦似幻。
陶家的那三面极尽华美绚丽,灿烂夺目,光彩照人。
寻常人为那几面铜镜的精美倾倒,赞叹连连。
制镜人家欣赏美好的铜镜之余,更折服于其中高超的制镜技艺,大家流连赏镜台上,恨不能把眼珠子粘在那几面铜镜上。
一个制镜人对精美铜镜的喜爱,非要形容,那便是想占有最爱的美人的感觉吧,疯狂的欲念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的。
费易平去看了一次,失魂落魄,回来后,埋头镜坊里试着学制。
以陶柏年之能,还得拜师学点螺制作,他直接试制螺钿镜,又哪能行,连怎么入门都没弄懂。
齐陶两家合办赏镜会,关系之亲密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出来,孙奎和崔锦绣都甚是闹心。
欲要使人传播崔扶风和陶柏年有染谣言,赏镜会上露面的是齐明毓和陶柏年,两人言笑晏晏亲热的很,陶石跟在后面,一时给陶柏年递水,一时给齐明毓打扇,都分不清他到底是谁的小厮,可想而知,传出这样的谣言齐陶两家也不会在意。
两家不在意,造谣也没用。
敌人铁板一块,孙奎无奈,崔锦绣面对这种情形也无计可施,脾气更加暴躁,每日不是和肖氏争吵,就是寻趁孙奎不是。
孙奎只好躲着她,一会儿班房一会儿书房,忙得不得了样子。
螺钿铜镜在湖州城引起海啸般的震荡,接着漫延到湖州附近州郡,而后更大范围地传开。
许多外地人听说后,顶着对湖州动乱的畏惧赶了来,各地镜商闻讯更不用说了,纷拥而来。
半个月过去,眼看着声势造得差不多了,崔扶风和陶柏年放出要进京献镜的消息,择定在三月初八启程。
三月初八,是日春风绵绵,风中柳絮如雪飘飞,万里无云,阳光和煦。
巳时初刻,献镜队伍在万众瞩目中出了湖州城。
百来人的队伍,前头彩旗招展,接着鼓乐,后面十二个汉子两两一对,抬着六个描金缚银光彩梨花木箱子,里头是那六面铜镜,最后面,崔扶风和陶柏年骑在马上紧随。
出城数里,来到云巢山脚下。
背后城门口,还有百姓和镜商站着没走,遥遥相送。
按计划,这时“劫匪”要出来了。
众人事先都知道的,吹鼓手的气息有些乱,举旗的脚步软了,抬箱子的身体微微发抖。
崔扶风身体紧绷,手里缰绳松了紧,紧了又松。
成败在此一举,是否能顺利,关系着不仅齐家陶家,还有湖州城许多商家。
大家把希望寄托在她跟陶柏年身上,若是败了……崔扶风不敢想像,若是败了,会是怎么样的万劫不复境地。
山林里静悄悄里,山风吹过,枝头树叶簌簌。
队伍前行着,走出数十步,几百步。
再走下去,离湖州城越来越远,没有城门口那些送行的人作见证,影响就不够大了。
走在最前头举旗的齐家镜工,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崔扶风。
“继续走。”陶柏年沉声道。
崔扶风深吸气,打手势,示意继续前行。
队伍继续前行。
沉寂的山林忽而震动,许许多多黑衣蒙面人跳了出来。
众人长吁口气。
崔扶风和陶柏年相视一眼,唇角扬起,眼里泪水滚滚。
蒙面人冲着几个箱子而去。
“保护宝镜!”
众人卖力大叫,使了浑身解数,打滚撕扯,路面沙土飞扬,路旁树木野草歪倒折断,从出事之地往前往后扩展。
不到一刻钟,现场一片狼籍,恍如经历过千军万马撕踏。
“怎么回事?”城门口相送尚未离去的人惊叫,奔过来察看。
黑衣蒙面人夺了箱子,飞快撤进山林,很快消失在云巢山里,送镜进镜的队伍散乱不堪,众人抱臂捂肚,或坐或躺,狼狈不堪,崔扶风披头散发,浑身泥沙,陶柏年锦袍撕破了,露着里头中衣摺裤,脸上还有几道血痕。
“有匪徒,抢走了献皇后的宝镜,快禀报刺史。”陶柏年大叫。
纷纷嚷嚷许多人过来报案,听说献武皇后的螺钿被被抢,孙奎大惊失色,急带了差役赶去现场。
护镜的百多人被吓坏了的神情,一人一个口供,有人说劫匪有万八千人很多,有人说是三五千人,也有人说是一两千人,孙奎逼问,都说当时害怕极了,没看清。
即便是说得最少的一两千人,也不是小事。
献皇后的铜镜都敢劫,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孙奎命蒋兴带差役云巢山里搜捕。
一连数日,一无所获。
那伙人像鱼儿游进大海,不见一丝踪迹。
湖州城人人惊惶,商铺再次关门,百姓也不敢上街了,一时间,里外寂静,恍如一座空城。
大家不是罢市,孙奎也无法逼商户开门。
“怎么办?”孙奎困兽一般。
“这么大件事,不能隐瞒,也瞒不下,只有上报了。”蒋兴小声道。
孙奎不愿上报,又问崔锦绣。
牵涉到献皇后的贡品被劫,崔锦绣也懵了,也主张上告,又让孙奎赶紧长安城里找关系,调离湖州。
“这个时候走,肯定不是往上升,而是降职,再等等。”孙奎不愿意。
崔锦绣也不愿意孙奎降职,没有坚持。
观察使监察辖下州郡,兵甲财赋民俗,却多是文人任命,并不是武将出使,江南道的观察使也是文人,太平无事时还好,遇战事便慌了,流匪出没非同小可,急急上报朝廷。
陶柏年的书信在观察使的折子到达长安之前,由陶慎卫快马加鞭,先一步到了袁公瑜手上。
信里,陶柏年客观地叙述了事件发生的经过。
信外,陶慎卫转述陶柏年的话,暗示,湖州的动乱可大可小,运用得当,就是大功一件。
朝堂激流暗涌,原先是皇帝和武皇后一条心,与关陇旧族较劲争权,眼下,关陇旧族零落,变成了帝后之间的权力之争。
把握着军权的武将都效忠皇帝,武皇后手上只有刚掘起的新贵,在军中没有威望。
武皇后一派,急需要军功巩固地位。
袁公瑜来回看了数次陶柏年的信,又仔细问话,定定看着陶慎卫面部,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化。
是日,袁公瑜入宫求见武皇后。
又过一日,江南道观察使的折子抵达长安,朝堂上,朝臣听说湖州民乱,讨论纷纷,大唐尚武,朝臣没胆弱的,都提出派兵征伐。
袁公瑜越众而出,请求领兵,帝党大声嘲笑他不自量力,袁公瑜慷慨激昂,表示愿立军令状。
武皇后最后力排众议,授袁公瑜为左骁卫郎将之职,加领经略使,率军一万,前往湖州平叛。
来的是袁公瑜,事情成功了大半。
崔扶风和陶柏年大喜,四月十日,大军离湖州城尚有三百余里,两人快马疾驰,夜里,悄悄去见袁公瑜。
宽大的军帐,烛火闪烁。
崔扶风和陶柏年一齐下跪,无有隐瞒,如实告诉袁公瑜。
“你俩好在大的胆子,煽动民变发起叛乱,这是要族九诛的罪。”袁公瑜怒道。
崔扶风磕首赔罪。
陶柏年嘻嘻一笑:“军功哪有轻易得来的,不冒险怎么行。”
“军国大事岂能儿戏。”袁公瑜更怒,须发直立,骂了许久,话锋一转,低声问:“那些人都能听你的话,不会死拼到底?”
“他们不听我的。”陶柏年道。
袁公瑜蓦然变色。
“他们只听朝廷的。”陶柏年道。
袁公瑜脸色霎时阴转晴,瞪陶柏年:“你小子。”
“接下来怎么做,但凭袁公吩咐。”陶柏年收起嘻笑之色。
朝廷大军到达湖州,铁甲金戈,兵马旌旗,乌压压一望无际,令人胆寒。
原来不知躲哪里的匪徒,却是不怕朝廷军队般,又出现了,跟朝廷军队打了起来,一连打了好几仗,很是彪悍勇猛,与朝廷军队对阵,竟还不落下风。
四月底,又一次交锋,领头的土匪忽地叫停了自己这边的人,表示愿降服朝廷,又称落草为寇乃是孙奎逼迫不过无奈之举,递上万人状,历数孙奎罪证。
袁公瑜把那些土匪关起来,带兵直奔刺史府。
孙奎府衙中翘首盼着朝廷军队尽快消灭暴匪,自己能继续征收各种税赋,然后到长安送礼贿赂,升官发财,忽然军队到来,猝不及防被下了大牢。
崔锦绣官夫人的瘾还没过足呢,被一起下了大牢。
肖氏在刺史府里住着,也没能逃掉。
对刺史府查抄雷厉风行进行,小山似的铜钱,一箱一箱黄金,数不清的珍宝古玩,
“不过一州刺史,居然敛了这么多财物!”袁公瑜啧啧称奇,大赞陶柏年妙计。
“还有江南道观察使,孙奎给了他不少好处。”陶柏年道。
捋下的人官越大,功劳越大。
袁公瑜也不带军队去金陵府,只使副将带了印信去请观察使过来,观察使到了湖州,直接被抓住下大牢。
崔锦绣大牢里头托狱卒给崔百信送信,求崔百信相救。
崔百信气恼中赶走肖氏,宣布与崔锦绣断绝父女关系,到底宠了肖氏二十几年,四个儿女中又最疼崔锦绣,过了这些日子,被伤透的心略略缓过劲来,接到求救口讯,犹豫了些时,想救人。
他自个儿没能耐救崔锦绣,找崔扶风。
崔扶风怎么可能救崔锦绣,这些年,她但凡弱一些,崔锦绣早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了,冷笑:“阿耶想救就救吧,不过,别拖着一家人一起死,与我母亲和离,跟我兄姐断绝关系,再去救。”
崔百信霎时怯了。
肖氏和崔锦绣最得他宠爱时,也未能抵过崔镇之这个崔家独子的分量,更不说当下。
没等来崔百信,崔锦绣恨骂不绝,脑筋转了转,让孙奎咬费易平跟崔百信,说横暴敛都是听了他俩的怂恿,得来的好处,费家崔家也分了一杯羹。
“这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孙奎不解。
“费家家底也不差,费易平获罪,就能查抄费家了,查抄的财物,顶多一半上报,剩下的都落个人腰包了,那袁公瑜得的好处多,说不定就能对咱们网开一面了。便是没有,咱们落到现在这境地,费易平也别想置身事外。至于我阿耶……”崔锦绣冷笑,她不得好儿,崔家也别想太平,崔家不太平,崔扶风也好不了。
说来说去,就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姻亲原本是世上骨肉之外最密切的关系,于崔扶风而言却是一本烂账,崔扶风也便没告诉袁公瑜,孙奎是自己妹夫,费易平曾是自己姐夫。
孙奎指证,袁公瑜当即下令到崔家拘拿人。
兵士过来拘人,崔百信吓得腿软面白,铺子关着门,苏暖云也在家中,急急使眼色,崔百信忙“晕”了过去,苏暖云哀求兵士容情,给崔府请大夫治一治,醒了再去衙门,一面派人急去报崔扶风。
崔扶风忙赶回家,崔百信醒了来,泪汪汪看崔扶风。
“女儿陪阿耶去,到了衙门,阿耶一直哭便行,女儿来说。”崔扶风悄声道。
崔百信忙不迭点头。
袁公瑜升堂,看到堂下站着崔扶风,怔了怔方问话。
崔扶风忙把崔家、费家、齐家和孙奎几家关系说明,又道:“民妇大姐已与费易平和离,民妇阿耶也于年前宣布与崔锦绣断绝父女关系,当日因孙奎是湖州刺史,请官断出籍不便,故而没有,但湖州城的人都知道我阿耶与崔锦绣父女恩断义绝,民妇阿耶奉公守法,绝没有参与盘剥商户一事,日前商户们关门罢市抗议孙奎横征暴敛,崔氏布庄也关门响应,湖州城所有商户皆可为崔家作证。”
袁公瑜召来湖州城商户询问。
此番设局,崔扶风和陶柏年就是领头人,崔扶风说的也是实情,商户们自然附和。
袁公瑜宣布孙奎指证不实,崔百信无罪,当堂释放。
出府衙大门,崔百信哇地一声大哭,边哭边大骂崔锦绣,至此,彻底绝了救肖氏与崔锦绣的念头。
崔扶风也自惊怕,暗暗庆幸,没想到当日设局想让崔百信看清罗氏和费易平真面貌,倒跟着暴露了肖氏和崔锦绣,崔百信伤心悲愤之余赶走肖氏和崔锦绣,倒免于被牵连。
崔百信双腿发软,站都站不住,崔扶风只好扶他回家。
府门口几个人影探头等着,董氏、苏暖云和崔梅蕊都在,迎上来,问得崔百信无事,苏暖云面上还是淡淡的,董氏却是哭起来,絮絮道:“幸好没事。”
“行啦,别哭了。”崔百信道,一向不喜董氏懦弱无能,此时大难之后,见她为自己担惊受怕,别是一番滋味,声气儿和软,拉起董氏手,轻轻摩挲。
董氏僵了一下,脸庞飞红,小声道:“风娘她们在一边呢。”
放在以往,崔百信定嫌她扫兴,扔了她的手转身去找肖氏罗氏,眼下无妾室可找,看看董氏,不解风情,木呐无趣,却是真心实意待他的,叹口气,手没松,牵起董氏,老夫老妻并肩往里走。
苏暖云低眉,只当没看见,崔扶风还有事儿要忙,转身就走。
“风娘。”崔梅蕊一把拉住她袖子,吞吞吐吐问:“听说费家出事了。”
“你想救费易平?”崔扶风皱眉。
“不是不是……”崔梅蕊连连摇头,半晌,方说出后面的话,“听说费家的人全被拘到衙门去了,不知张姐姐怎么样,风娘,你能不能帮我把她救出来。”
费祥敦是费易平的左膀右臂,费易平干的那些坏事都是费祥敦在执行,费张氏是费祥敦的妻子,要想费张氏无事,除非费家无事。
崔扶风不可能帮费家脱罪。
本来只针对孙奎,把费易平的生路也断了,意外的收获。
但是崔梅蕊在费家时,费张氏又着实对她很好。
崔扶风沉默。
“风娘。”崔梅蕊眼眶湿了,凄凄看崔扶风,“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了,可是张姐姐对我那么好,我不能见死不救。”
“我想想。”崔扶风最后道。
崔扶风思索了一夜,最后还是无法置之不理。
单独摘清费张氏办不到,不过,费张氏只是费家下奴,一般情况下,结案后,主子定罪服刑,下人便由官府发卖,那时可把费张氏买下来。
崔扶风决定找一找袁公瑜,看能不能求他在湖州就把费家的案子结了,她尽快把费张氏买下来。
大牢不是人呆的地方,在里头呆的时间长,费张氏未必能捱得住。
要找袁公瑜,少不得让陶柏年相陪,崔扶风到陶家镜坊,陶柏年却不在,陶慎卫说他去衙门了。
崔扶风赶去衙门,陶柏年恰从里头出来。
费祥敦死了!
孙奎横征暴敛一事,费易平没得好处,可是他帮孙奎出了不少贪赃敛财的主意,孙奎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都交待了,费易平上堂后,为了摘清自己,把罪责都推给费祥敦,说自己一直镜坊里制镜,不过问杂事,外头不拘什么事都是费祥敦在办。
费祥敦不肯承认,道自己只是一个下奴,什么都听主子吩咐,主仆两个公堂上吵了起来。
回到牢房后,主仆两个关一处,费祥敦委屈不平,费易平则怪他不忠心,两人接着吵,费易平抓住费祥敦往墙上撞,费祥敦头破血流,差役过去制止,报了袁公瑜后才找了大夫过来救治,拖了许久,费祥敦失血过多,没气了。
袁公瑜想立功,却不想惹麻烦,费家也是湖州城制镜大家,声名不弱,找了陶柏年过来,询问他对费易平的处理意见。
陶柏年建议治费易平死罪。
费易平帮孙奎作了不少恶,杀死费祥敦又证据确凿,虽然费祥敦是费家家生子,律法上有主杖杀奴免罪的条例,但是在大牢中杀奴又另是一回事。
崔扶风没想到费祥敦居然进大牢不过一日便死了,费祥敦帮着费易平干了不少坏事,半点不同情,只是想起费张氏,不免喟叹。
“什么时候动身去崖州?”陶柏年看一眼,艰难移开视线,崔扶风映着阳光的眉眼生动蓬勃,灼灼夺目,把他魂魄吸了去,心脏狂跳,几乎要从胸膛里蹦了出来。
齐明睿没死,这辈子都没希望得到她了,当斩断不当的想法,然而爱如火苗,不时冒出来,翩翩起舞,想压也压不住。
“救了费张氏出来就动身。”崔扶风道,讲崔梅蕊所求。
“行,我们眼下就去找袁公,求他在湖州便把案子结了。”陶柏年没多问,崔扶风决定要救费张氏,自然有她的道理。
袁公瑜翌日便结了案,并判一人杀人罪不及全家,除费易平外,费家其他人都从大牢里放出来,家产也没查抄。
罗氏跟费家人一起被抓了,也一并放了。
甫出大牢,罗氏即花钱进大牢探望费易平。
费易平一身肥肉不见了,倒三角脸更加清晰,额头尖细,下巴平而硬,干枯的头发半遮着脸,一身污黄的囚衣,两三步见方的牢房里头来回不住转着。
得知自己是死罪,费易平绝望,死到临头,不反思自己作恶,只恨崔扶风和陶柏年,认为他俩跟自己图谋齐家镜坊一般图谋费家镜坊,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不让费家镜坊落到崔扶风和陶柏年手里。
费家几代单传,无近支亲人,罗氏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费易平看到罗氏,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费易平要罗氏去击鼓求官断,道他要把费家家财全过户给罗氏。
罗氏自小贫苦无依,心中也巴不得得费家家财,自然依从。
袁公瑜征求陶柏年和崔扶风看法。
罗氏不过一个随波逐流的女人,费家镜坊穷途末路,落在她手里也不足为虑,崔扶风和陶柏年没反对。
袁公瑜便依费易平所请,官府作主,费家家财尽过户罗氏名下。
崔扶风随后找罗氏买费张氏,罗氏没刁难,很顺利。
费张氏与费祥敦夫妻一向恩爱,哭得肝肠寸断。
“他要听我的,早点赎身出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崔梅蕊陪着哭,帮着她安葬了费祥敦,又把她往崔家带,想着她无儿无女,丈夫又死了,想让她以后就在崔家终老。
崔扶风已经思量过了,费张氏毕竟是费家家生子,在费家长大,与费家纠葛甚深,不想给费张氏进崔家,看在她对崔梅蕊掏心挖肺好,又曾救了自己的份上,也不亏待她,决定发还奴契为她脱了奴籍,买一个宅子和一个店面送给她,给她开一家崔氏布庄的分号。
有铺子傍身,费张氏下辈子虽不能大富,衣食却是无忧的。
崔梅蕊忐忑,费张氏却甚是愿意。
有崔扶风当齐家家主,苏暖云管理崔氏布庄的先例在,也不觉女人做生意不妥,只是宅子和店面不要崔家送,让崔家租给她,她付租金。
六月初三,袁公瑜代表朝廷赦免了“流匪”的罪责,全部释放,押着孙奎、蒋兴和江南道观察等犯人回长安。
崔锦绣和肖氏也在押解进京之列。
袁公瑜此次收服流匪,查惩贪官,功劳甚大,还没回到长安,嘉奖的圣旨先到了。
孙奎倒了,费易平死了,镜坊不怕暗箭,齐明毓不放心崔扶风,齐姜氏也不想媳妇和陶柏年孤男寡女相处,六月初四,崔扶风和齐明毓、陶柏年一行三人出了湖州城,前往崖州。
蒋兴以为齐明睿已死。
事实上,齐明睿没死。
蒋兴在周围徘徊,齐明睿认出蒋兴,一颗心沉到无底深渊。
湖州到崖州路遥千里,蒋兴自不是闲着无事过来游山玩水,齐明睿几乎瞬间推断出,柳洛萱寄出的信落到孙奎手里了。
蒋兴过来想干什么呢?
齐明睿想起杀人灭口的可能性。
犯人劳作地并不是封闭空间,防守也不严密,外人要偷偷潜进来易如反掌,茅草搭的住所一脚就能踹开,他重病缠身,虚弱无力,蒋兴要杀他,他完全反抗不了。
齐明睿思考跟曹刚坦白身份,谋求脱身的可能性,自己否定了。
曹刚只怕会当他想摆脱眼前困境编谎话,即便相信了,无亲无故,没有外部压力,也会怕惹麻烦上身而选择不为他主持公道。
几番思量后,万般无奈,齐明睿找柳洛萱。
“那封信,你妻子没收到,反招来了要杀你灭口的人?”柳洛萱惊叫。
齐明睿点头,缓缓说了自己的计划,“柳娘若不肯帮睿,睿绝无怨言。”
“我千辛万苦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怎么可能看着你被人弄死。”柳洛萱破口大骂。
齐明睿低眉,扑簌的睫毛掩住怜悯与同情。
世家大族女儿,初时矜持骄傲含蓄婉转,渐渐地丢开面子,热烈直白,到如今,喜怒随心,粗言秽语张口即来,其中变化,令人扼叹。
当晚,柳洛萱大哭,让蒋兴以为齐明睿已死,王骁和曹刚面前也没说实话。
人都死了,一了百了,曹刚便没逼迫王家人赶紧下葬,齐明睿床上直挺挺尸体般躺着,柳洛萱守着他,又过了两日,确认蒋兴走了,齐明睿又“活”了过来。
王骁隐约觉得不对劲,心中怨柳洛萱养虎患,原先对齐明睿不闻不问,自那后,悄悄地,不动声色引曹刚毒打责骂齐明睿。
拖着残破的身体,每日干粗活重活,还要捱打挨骂,吃不饱饭,齐明睿死死捱着,靠着要活着回去见崔扶风的信念苦苦支撑。
三千多里地,崔扶风和齐明毓、陶柏年日夜兼程,二十日便跑完了,六月二十四日晚抵达崖州,在以前住过的客舍住下。
大堂中用膳,三个人都没说话。
一路往南,越来越沉重的情绪纠缠着他们。
齐明毓手里箸子戳着团油饭,没往嘴里扒。
“我去打探一下。”陶柏年先开口,打破了沉寂,起身,走到柜台前,跟掌柜唠嗑说闲话,不动声色打听。
崖州城不大,据崔扶风和齐明毓先前了解的情况,马西永当日经常到这家客舍喝酒,与掌柜很熟。
马西永献给崔扶风的那个极高明的制镜技巧,还有那些镜背画图,若真出自齐明睿,那么,他定与齐明睿有交集。
想找到齐明睿,马西永就是线索。
崔扶风视线落在陶柏年身上,似是在看他口若悬河与掌柜东拉西扯,然而眼神是空的,没有落到实处。
齐明毓低低问:“大嫂,你说,我阿兄还活着吗?”
“还活着的吧。”崔扶风道,声音轻飘飘几乎捉摸不住。
近乡情怯,离真相越近,越害怕。
齐明睿若活着,这么多年没往家里递过书讯,处境不知怎生的艰难。
隐约还害怕,齐明睿已移情别恋。
齐明毓忽地伸手,一把抓住崔扶风手,崔扶风回握,炎炎夏日,两人的手却坚硬冰冷,紧握在一起,许久也没有暖和过来。
陶柏年与掌柜聊了半个多时辰回来。
崔扶风与齐明毓松开手,一齐坐直身体,紧绷着脸,沉默看他。
“马西永乃是显庆元年六月前后到的崖州,监督废后王氏的族人服流刑的差拔。”陶柏年缓缓道。
显庆元年的上一年永徽六年十一月,齐明睿被孙奎押送长安城,若是从长安再到崖州,时间差不多能对上。
崔扶风身体轻颤,嘴唇哆嗦,许久没问出想问的话。
齐明毓与她一般无二,抖颤着,惨白的脸,默默看着陶柏年。
“马西永同来那一批官役,管营加上差拔等共四十来个人,我挨个问过了,其中没有疑似是齐大的人。”陶柏年接着道。
崔扶风神经质似抓住案面,身体抖得更厉害。
不在官役里头,那么……就是犯人了。
“据掌柜所讲,有一个曾经跟管营孟进来过崖州的犯人,倒是跟齐大对得上。”陶柏年低低道。
崔扶风身体抖如风中落叶,好半晌,颤声问:“掌柜怎么说?”
“掌柜说,那个人虽是面黄肌瘦粗布衣裤,然五官明俊,举止投足间,依稀有绝代风华,笑容和煦,令人不由自主心悦他,俯首臣服。”
齐家的案子没定罪,齐明睿怎么可能会成为犯人!
“不可能,阿兄不可能是犯人,也许只是普通百姓,马西永机缘巧合跟他相识。”齐明毓挣扎。
“这并非不可能,因为是犯人,不得自由,所以才没办法给家里去讯。”陶柏年沉声道,打破他的幻想。
崔扶风脑子里一团乱,痴愣愣不能言语。
“是与不是,咱们去看看便知,我跟掌柜打听到王家人服刑劳作的地点了,掌柜说,那个地方虽然不让外面的人进去,但是也不严密,假装经过,或者附近田地里溜达,也是可以的。”陶柏年道,起身,大步往外走。
崔扶风颤颤伸手,跟齐明毓两人互牵着手,软着腿跟着他后面挪动。
犯人劳作地离崖州城尚有二十几里,三人骑马赶去。
绵延的山岭,羊肠般小道,路两旁灌木丛野草,走许久也只遇见三五人。
犯人劳作地到了,近处,一排低矮的小屋,颜色暗淡的木板墙,茅草屋顶,经年狂风盘剥雨水侵扰,破败老旧,往远处望去,一望无际水田,收割了第一季稻要种第二季,田里泡着齐脚腕高的水,二十几个人弯腰举着锄头翻土,离得远看不清面目,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是清楚明白不过,二十几个人身边田垅上站着官差,官差手里握着皮鞭,皮鞭不时挥起,啪啪声响,皮鞭落下时,同时响着粗暴的喝骂声。
陶柏年把自己的马捆到道路里头树上,又过来牵走齐明毓和崔扶风的马进去拴。
“大嫂!”齐明毓颤抖着抓住崔扶风一只手,“我阿兄不会在那里面的,不会的。”
不会的,齐明睿温雅如玉君子,从不曾作恶,上天不可能如此待他。
崔扶风点头又摇头,心中也不知,相比齐明睿已死的消息,齐明睿居然是犯人,干着脏活重活,凄惨地活着,到底哪个更残忍。
陶柏年拴了马出来,低声道:“走,靠近过去一些瞧瞧。”
三人走上田埂,陶柏年走在最前面,崔扶风居中,齐明毓在最后面。
六月里,酷热难耐,锦衣华服三个人出现荒芜的野外,很是引人注目。
田里的官差停了打骂犯人,侧头看来,得了一时喘息的犯人也悄悄抬头,许多人望一眼即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干活,其中一人却猛地站直身体,满脸震惊。
崔扶风几乎在瞬间与那人对上视线,狰狞恐怖的伤疤,焦枯的脸皮,深深凹陷的眼窝,唯有一双眼光华流转,灼灼夺目光辉。
“睿郎!”嘶哑凄厉的叫喊被堵在喉间,陶柏年也看到那人了,在一瞬间转身,一把捂住崔扶风嘴巴。
崔扶风挣扎,两人落进田里,泥水喷溅。
“崔扶风,别冲动,冷静点。”陶柏年低喝。
崔扶风冷静不了,她要疯了,齐明睿真的还活着的狂喜,与齐明睿显而易见遭受了非人折磨的冲击,把她逼疯了。
“齐明毓,快帮忙,拉崔扶风走。”陶柏年低喊。
齐明毓心脏狂跳,往田里的人望去,这边的动静引起注意,许多人看来,其中没有齐明睿,齐明睿在崔扶风被陶柏年捂住嘴时,低头,弯腰,紧抓住手里锄头,继续翻扒田地,齐明毓什么都没找到,回头,咬牙,跟陶柏年一起,抓起崔扶风往回拉。筆蒾樓
崔扶风不肯走。
泥水溅到头脸上,田垅塌了,水里田地一个个深坑。
跟齐明毓一道把崔扶风拉到拴马的林子里,陶柏年满脸泥水汗水,衣裳淋淋冷汗湿透。
“睿郎!”崔扶风哑声叫,还要往回冲。
“崔扶风,你若不想齐大死,就忍着。”陶柏年厉喝,狠狠抓住崔扶风肩膀摇晃。
“我忍不住,我忍不住。”崔扶风撕心裂肺哭,喘个不停。
“看到我阿兄了?”齐明毓迫切问。
“看到了。”陶柏年咬死死咬唇,想过齐明睿的情形很不好,没想到,是那么惨,那个翩然如玉风华绝代的男人,他不应该承受这样非人的折磨。
“阿兄!阿兄!”齐明毓喃喃失神,往外走。
“齐明毓。”陶柏年厉喝,“崔扶风疯了,你若再不冷静,就别想救齐明睿了。”
“冷静,冷静……”齐明毓念经似不住念,一只手抓住面前树干,死死抓着,竭力不让自己抬腿往外奔,掌心缓缓渗出血迹。
崔扶风不停哭,边哭边咳,五脏六腑都要咳了出来,肝肠寸断。
那样美好的人,他总是微微笑着,脉脉如水,温柔多情,他的嗓音清澈如流淌的山泉,婉转间又有丝绸抖动的质感,他白袍翩翩,玉簪束发,临风而立,雪色霜华,令人臣服喜爱,爱慕不过。眼下,他衣衫褴褛蓬头散发,干着粗重的农活,背后官差皮鞭加身喝骂□□,猪狗不如。
他的脸那么好看,修眉俊目,朗月星空,整个湖州无人能超越他,如今,长长一道伤疤横跨半边脸。
他的一双手那么漂亮,指节匀润,修长干净,那双手制出精致华美纤毫分明的华美铜镜,矜贵无比,如今却握着锄头,干着农活。
“陶柏年,你给我去找睿郎吧。”崔扶风嘶声哀求,往外冲。
“齐明睿看到你了,他不想跟你相认吗?但是他没有,他低头握锄头,继续干活。”陶柏年一字一字沉声道。
“啊!”崔扶风嘶叫,一双手狠狠打树干。
陶柏年没拉。
锥心裂骨的疼痛,崔扶风抱住树干,慢慢停了哭。
陶柏年说得对,不清楚什么情况,贸然与齐明睿相认,不说救出齐明睿,很可能还会要了齐明睿的命。
齐明睿在忍,那便是证明,他眼下不能和她们相认。
烈日如火,脚下泥水在日头暴晒下灼热滚烫,齐明睿机械地一下下举起锄头,落下,掘起一块地,再举起再掘起。
他能感受到崔扶风没有叫出来的被陶柏年捂在喉咙底下痛苦的嘶喊。
他的妻,她过来寻他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
她没变心,还在等着他。
三个人,一个是陶柏年,另一个就是他弟弟了。
看起来,家人安好。
齐明睿多么想冲出去,跟妻子弟弟抱头痛哭。
日夜盼着一家人团聚,一日一日希望落空,暗无天日中苦苦熬着,没想到,曙光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眼前。
王骁这些日子在寻机觅隙要置他于死地,曹刚捉摸不透,不能暴露身份。
齐明睿死死忍着,不让自己抬头看去,不让自己有一丝一毫情绪泄露。
崔扶风嗓子沙哑,许久,收了泪,低声道:“睿郎为何成了犯人,真相如何,只有问他了。”
陶柏年点头,“先回客舍吧,越急越容易出差错,都冷静下来,慢慢想办法,看怎么跟齐明睿见面。”
“不回了,晚上就在这边野外露宿吧。”崔扶风眼里泪水忍不住又滑落,“我想离睿郎近点。”
天气太热,野外蚊虫密集,她们又是长途跋涉前来,休息不好,就扛不住了。
陶柏年张了张嘴,终是没反对。
篝火火焰在静夜里燃起,柴禾哔哔作晌,林子里不知名的动物悉悉索索爬行。
三人沉默坐着,思索怎么避过耳目与齐明睿见面。
王氏流放的族人二十多人,管营差拔三四十人,即便管理不严,要跟齐明睿见面走漏一点风声,也不容易。
夜深,四野静寂,忽然隐隐约约叫喊,三人走出林子,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是睿郎他们住的那屋子附近,睿郎会不会有危险?”崔扶风变色。
齐明毓也是脸色霎忽间惨白一片。
两人朝火光起处冲,陶柏年站着不动,凝眉看了片刻,低喊:“回来,别急。”
起火的地方看来不是茅屋,而是田垅边上的稻草垛。
“齐大极明敏,这把火说不定是他为了跟我们避人耳目见面烧的,我们悄悄靠过去,看看情况再随机应变。”陶柏年低声道。
官差犯人都在救火。
黑压压人群来回奔走,提水朝火堆泼去,暗夜里,即使有火光烘照,也看不清哪个是齐明睿。
齐明睿也没有特意抬头往外看。
崔扶风不错眼望着,许久,她发现其中有一人频繁拔头发,还是朝一个方向拔,茅屋那边。
陶柏年和齐明毓也发现了。
“那个人就是齐大。”
“阿兄想告诉我们什么?”
“是不是想让我们去屋里等他?”崔扶风道,看向那一排茅屋,一样的低矮破败,不知齐明睿住哪一间。
“过去看看。”陶柏年道。
人都在田垛那边救火,茅屋这边静悄悄的,三人一眼扫过,很快视线定在其中一间。
那间茅屋的柴板门上挂着一面铜镜。
推门进去,热气扑面,屋子矮而窄,后半夜了,热气还没消散,置身其中如在蒸笼上,简陋的床板,破旧的草席子,一个草编枕头,一床破棉絮凌乱地堆在床角。
齐明睿不可能不叠被子,这恐怕不是齐明睿的房间。
崔扶风失望,才要转身,注意到身边陶柏年定定看着那床破棉絮,注目看,身体一颤。
那床看起来凌乱散着的棉絮,摆着一个齐字。
“这是睿郎的房间。”崔扶风捂住嘴,竭力压下哭泣。
陶柏年视线从被子上收回,看向齐明毓,“齐二,我们走吧,外面躲起来望风,给你大哥大嫂说会儿话。”
齐明毓咬唇,眼里含泪,他也想跟阿兄说话,但是显然,环境不允许,留下的人多了,离开时容易暴露。
外面救火的喧哗声渐渐小点,又过了些时,三三两两的说话声传来,左右茅屋的门开了又关上。
崔扶风直直站着,脑袋清醒又迷糊,一时狂风暴雨,一时又空茫茫一片。
有脚步声来到门外,停顿了一下,房门缓缓推开。
还是以前那么高挑的身影,然而,瘦得如一枝竹竿,背光的脸只能看见模模糊糊轮廓,崔扶风只觉有无数尖刀在身上扎着,整个人疼得直不起腰。
房门关上,闭合了内外世界,房间漆黑一片。
人影朝崔扶风冲过来,崔扶风被狠狠揉进怀里,刚硬的骨头硌得她周身生疼,陌生的气息,混合着稻草泥水木灰味,呛入鼻子里,胸腔发闷。
“风娘,我想死你了。”齐明睿哑声叫,沉闷的压抑的叫声震荡着耳膜。
“我也想你。”崔扶风喃喃,克制不住,满眼的泪,源源不绝,很快湿了齐明睿胸前衣裳。
齐明睿急促地喘,揉摩崔扶风,从她头颈,到后背,猛一下松开她,捧起她的脸,嘴唇压了下去。
崔扶风脑子里不期然浮起陶柏年的脸,就在不久前,他拉着齐明毓离开,眼底绝望冰凉。
崔扶风身体僵硬,下意识地,侧头避开齐明睿吻上来的嘴唇。
黑暗里,齐明睿沉默地看着崔扶风,捧着崔扶风脸庞的手缓缓松开,无言的失望在空气中晕开,崔扶风心口一阵揪疼,急忙搂住他腰,仰头凑过去,齐明睿避开了,退后一步,嘶哑的嗓子歉然道:“我太急躁了。”
“没有,不是的……”崔扶风语无伦次,他是她的夫,他想对她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崔扶风又贴了上去。
齐明睿抱住她,温和地,下巴贴着她的头顶,“风娘,你真好。”
她好么?
崔扶风突如其来地感到害怕,抬头寻找齐明睿嘴唇,迫切地,想在夫妻名份之外,留下夫妻之实。
齐明睿避开了,微微笑,拉崔扶风床沿坐下,“咱们说话。”
入骨的温柔体贴,他不想她有半丝不适应。
崔扶风低垂头,哽咽难言。
广袤的原野陷进沉寂里,盛夏的夜里,蚊虫肆虐,陶柏年和齐明毓蹲在茅屋后不远的杂草丛里,蚊子在他们身旁嗡嗡叫,不时驻足,在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咬上一口。
陶柏年一动不动,齐明毓也没动,没有人拍打蚊子。
茅屋很静,没有一点声响传出来,但是里面的旖旎光景,似乎不难想像。
夫妻情深,久别重逢,自然是干柴烈火。
陶柏年垂在身侧的一双手死死握着,指甲深扎进肉里。
齐明睿没死,崔扶风夫妻团聚,下半生再也不用孤苦无依了,很好。
只要她快活就好。
九年多的别离,许许多多的话要说。
依稀晨光从木板缝隙透进室内,天快大亮了,不走不行了。
齐明睿掀起床板,打开那个隐藏的暗门。
两人深深相望,崔扶风咬唇,强忍着不舍,从暗门钻了出去。
齐明毓和陶柏年听得动静起身,三人杂草丛里会合,猫着腰,小心翼翼离开。
火堆已经熄了,火堆旁站定,崔扶风深吸一口气,讲齐明睿的遭遇,道:“睿郎说,曹刚跟新来的差拔们行事狠辣,瞧着是要把王家人都弄死的架势,王骁想他死,王骏就安全了,他目前暴露身份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曹刚不怕麻烦,没想弄死他,王骁也不容他活着,会唤了其他王家人一起把他灭口,他建议,这边秘而不发,我跟毓郎进京上告,孙奎恰好在长安城中,只要撬开孙奎的嘴,铁证就有了。陶二郎留下来,照看他一二,在他有危险时,能设想相帮。”
崔扶风是齐明睿妻子,齐明毓是齐明睿弟弟,上告,他俩人的身份再合适没有了。
不过,留他独自一人照应……陶柏年轻笑了一声,齐明睿在湖州时,两人可没什么交情,齐明睿应当能猜到,他不远千里陪崔扶风前来崖州,为的什么,还能没有嫌隙地信任他,这一趟,走得值了。
君子如兰,一身洁白,高山仰止。
他一向看不起齐明睿,认为他的高洁风雅、无双气度是做给世人看的,看来,他错了。
齐明睿胸襟宽广无垠,他比不上。
“你们去吧,一路小心,到了长安城先找袁公瑜,皇帝圣旨王氏族人徙岭南,王家旧人却偷梁换柱李代桃僵,欺瞒圣躬,武皇后与废后王氏对立仇敌,对她来说为是彻底铲除王氏一党的好机会,好生利用,争取平安顺利把人救出来。这边无需担心,我会好生照看齐大。”陶柏年沉声道。
“有劳陶二郎照应睿郎,多谢!”崔扶风长揖到地。
陶柏年大模大样受了礼。
对于崔扶风来说,他始终是外人,受礼,能让她更安心,那他便受了。
往长安的路途,崔扶风没有昼夜兼程。
从湖州到崖州,紧接着奔赴长安,铁打的身体也承受不住。
这个时候,不能沉不住气。
只有人活着,才能有所作为,要救齐明睿,身体不能垮。
陶柏年换各种地方藏身,密切关注着犯人的一举一动,准备在齐明睿有危险时即刻设法帮助。
岭南的夏天比湖州城热,那种潮湿的热,雨水濒繁,暴雨过后,又是烈日。
这样的天气,什么不做光是站着便让人崩溃。
每呆多一日,对于齐明睿能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坚持下来,陶柏年就多一分敬佩。
齐明睿从不抬头张望,沉默着,丝毫看不出他正经历着激涛巨浪,脱身远离劳役生涯在望。
几日后,尽管犯人在劳作中不能说闲话,陶柏年还是看出来,柳洛萱对齐明睿不一般。
一丝窃喜涌上心头。
如果齐明睿与柳洛萱有染,崔扶风定不能容忍,自己就有机会了。
不过一闪念,很快,他拍了拍自己的头,苦涩一笑。
真卑鄙。
齐明睿不可能负崔扶风。
若真负了崔扶风,以他的机敏睿智,不会是眼前的困境。
崔扶风和齐明毓于七月二十五日到达长安,进京城后,先去找袁公瑜。
“居然还有这种事。”袁公瑜很意外,没有推托,让崔扶风和齐明毓去刑部上告,并许诺暗中使力。
孙奎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提审时承认当日齐明睿没有投太湖自绝,而是被人带走。
崔扶风以为,铁证如山,齐明睿当能顺利脱身,然而,案子却停滞不前。
袁公瑜悄悄告诉崔扶风,武皇后怀疑王家人在想方设法帮王骏换身份留得活命,武皇后恨极王家人,宁冤勿纵,不想赦免齐明睿。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齐明睿苦苦挣扎,然后被折磨至死!
经历过很多苦难,虽没有战场上的残肢断臂鲜血喷薄,也是惊心动魄九死一生,以为最残酷的过去,实际上并没有,明晃晃的钢刀还在头上悬着,这一落下,飞溅的就是齐明睿的血肉。
崔扶风几乎发疯。
长安城的冬天比湖州冷了许多,才刚九月,扑面而来的秋风已挟了刺骨的冰冷。
万幸身边有齐明毓。
累时一杯水,一句安慰,疲倦不堪站不住要倒下时,齐明毓就伸了手出来扶住她。
二十一岁的他,再不是她刚嫁进齐家时的稚气少年,面对令人绝望的不平遭遇,甚至比她还镇定,沉着,审慎,刚毅,坚强,默默撑起一片天地。
九月十八,在几次求袁公瑜未果的焦灼煎熬里,崔扶风在混乱中忽然想到,有一个可以证明齐明睿身份的最简单的办法——制镜。
世家子弟王骏不会制镜,湖州城制镜世家齐家家主齐明睿,制镜技艺却是高超无比。
“对啊!”袁公瑜大喜,证实齐明睿身份,就能定王氏诸人抗旨不遵欺瞒皇帝的罪,又能帮崔扶风,当即进宫求见武皇后。
十一月二十八日,在被迫代王骏服了十年流刑后,齐明睿被押解到长安城。
进长安后,立即被带到工部的铜镜工坊里。
制镜模,镜范,浇铸铜镜,淬火、回火处理,打磨,娴熟的动作,专注沉静的眼神,一丝一毫的错乱都没有。
铜镜成,一轮新冰,寒月凉蝉,清亮莹润,光彩照人。
蔡池陈伦上次铜液锅倾倒事故中已被撤职,新任典事惊叹:“非幼年便学制镜,家学渊源,制不出如此精美的铜镜。”
王家人抗旨不遵,偷梁换柱罪证确凿。
武皇后下旨,齐明睿复本来身份,□□刑,令归家。
腊月初三,崔扶风和齐明毓,以及在齐明睿被押解进京时跟着赶到长安的陶柏年,在刑部大门前不错眼盯着。
北风呼啸,路面盘旋一圈后,腾空而起,直上云宵。
崔扶风不觉得冷,心头热乎乎的,灭顶的一个个灾难之后,终于等来了艳阳天。
里头的人迫切奔出来,外面的人飞扑过去。
兄弟夫妻三人抱头痛哭。
天崩地裂的快活伴着千刀万剐的疼痛,过往无尽的委屈和悲凄,在哭声里渐渐消逝。
许久,齐明睿松开崔扶风和齐明毓,看向一旁陶柏年,深深一揖。
“虚礼就不要了,来点实在的。”陶柏年嘻嘻一笑,托起齐明睿,摸下巴,“当年帮你齐家脱谋反之罪,我要了一年的红利,这回啊,亏得有我,你妻子弟弟才没莽撞行事顺利救了你出来,得要多少回报才行呢?”
他碎碎念着,很是苦恼样子。
“陶二于我齐家恩情比山高比海深,便是把齐家镜坊拱手献上,也是应当的。”齐明睿微微笑。
“不敢不敢,你妻子和弟弟会找我拼命的。”陶柏年大叫,望一眼崔扶风,飞快移开视线。
崔扶风敛睫,托扶齐明睿手肘,低声道:“咱们先去袁府道谢吧。”
清楚明白不过的事实,不怕落了对手圈套放了仇敌弟弟,又抓住敌人把柄,把仇敌党羽一网打尽,王氏全族赐死,朝中王氏故交又清洗掉一大片,武皇后心情甚好,袁公瑜从中出了力,也受了嘉奖,很是高兴。
崔扶风四人到来,袁公瑜很是勉励了一番,末了,看看陶柏年,又看齐明睿,眼神复杂,轻叹了口气。
齐明睿病体痊愈,只是身体还很虚弱,从岭南到长安后又是大牢中呆着,形容狼狈,几个人决定回客舍,拾掇一下,稍作休息再起程回湖州。
之前住过那间客舍的院子,精致洁净,崔扶风扶着齐明睿进了自己住的房间。
陶柏年背后看着,看崔扶风与齐明睿亲密地并肩,背影无比和谐,沉默着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他母亲说:齐明睿还活着,回来后,崔扶风夫妻恩爱,你又算什么。
他什么都不是。
心中早有认知,也决定坦然接受,为什么心脏还会那么疼。
衣裳前几日便备下了,里主亵裤薄棉锦袍等一应俱全,清雅温和的白,一如他的主人。
崔扶风捡了一套出来,放到衣搭上。
婢子抬了热水进来,搁到屏风后,退出去时,顺手关上房门。
并不狭窄的房间猛然间变小了,精致的大床上锦被柔软地叠着,榴红丝绣幔帐轻扬,木桶水汽氤氲,空气潮热。
齐明睿走到木桶前。
崔扶风手足僵硬,喉咙干堵,走过去,抬手,手指搭上齐明睿身上粗布灰上衣领口,低低道:“睿郎,我服侍你。”
齐明睿低头看她,崔扶风敛着睫毛,扑簌簌抖着,十年时光,在他们之间划下深深的沟渠。
“风娘!”齐明睿低喊,托扶起她的脸,定定看着她,“咱们还是十年前的你我吗?”
崔扶风暗藏的不自在和抗拒被问得七零八落。
“当然是。”她说,语气坚定,一如十年里,一次次拒绝陶柏年。
“那就好。”齐明睿喉底幽幽一声叹。
身体忽然腾空,而后被压到床上,齐明睿不再是崔扶风认识的那个总是温和地笑着清雅如玉的人,他像一匹狼,狂野残暴,凶猛有力,崔扶风脑子与身体脱离,像是看着别人,齐明睿仿佛酝酿了许久,无数次做过,铺天盖地的烈火,滚烫的温度,衣物一件一件落地,粗重的喘息震荡着耳膜,崔扶风眼里泪水突地倾泄,那应该是热的,齐明睿却像是被凉到了,猛一下僵住。
一上一下,视线接触,崔扶风在齐明睿火焰灼烧的眸子里瑟索了一下。
齐明睿撑着床板,抽离身体。
“睿郎!”崔扶风喃喃叫,勾住齐明睿脖子,不让他离开,迫切地迎上去,要证实什么。
齐明睿扒开她的手,起身的动作缓慢,却没迟疑。
“咱们的日子长着呢,不急,我去洗浴,你歇一歇。”他柔声说,轻抚崔扶风额角,一下一下,温软缠绵。
崔扶风紧绷的身体在这样的抚慰中渐渐放松,眼皮越来越沉,不久,闭上,进去香甜的梦乡。
齐明睿沉默看着,门窗紧闭,暗淡的光,眼前眉眼与记忆里柔媚圆融有了很大的不同,脸庞轮廓更清晰了,眉棱有些高,嘴唇紧抿,唇线刀刻一般,眉心微微皱着,齐明睿指尖轻轻推开摺皱。
“风娘,爱我让你那么痛苦吗?”
十年,他离开太久了。
陶柏年直直躺在床上,婢子轻轻走过,悉悉脚步声,除此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然而他的耳朵里,各种声音凌乱的声音和画面,齐明睿抱着崔扶风,纠缠拥吻,把她压在床上,滚了一圈又一圈,扯掉她身上衣服,她的皮肤在寒凉的空气里瑟索,肤色却是红的,她在他身下破碎呻-吟,那双柳叶眼妩媚迷离,荡漾着魅惑的水光。
陶柏年死死攥住自己头发,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跃起来,冲进隔壁房间,将崔扶风拉出来,揉进自己怀里。
他们是夫妻,做什么都理所当然。
陶柏年对自己这样说,心脏疯狂而尖锐地痛楚。
好人当不得。
他在静寂里嘲笑自己,十年,漫长的时间,他有那么多机会占有崔扶风,却没做,他活该。
腊月初六,一行人动身回湖州。
将养了几日,齐明睿气色好了许多,还是消瘦,脸上那道疤痕清晰可见,却已复了几分旧日风采,乌黑温润的眼眸,白袍如风,黑发飘扬,意韵幽长,水墨入画。
崔扶风到车马行雇了马车,车舆里铺着柔软的褥子,粉色并蒂莲刺绣套面,角落搁一个炭炉,炭火融融。
齐明睿看着马车,摇头,“我身子无碍,骑马也行的。”
“我想跟你一起坐马车里。”崔扶风软着嗓子,抱住齐明睿胳膊,把头歪靠到他肩膀上。
“好,随你。”齐明睿微微笑,牵起崔扶风手,托扶她上马车,崔扶风头上蓬松柔软倾髻,髻边一朵粉色绢花。绿色襦衫,臂间挽了水粉色披帛,桃红色长裙在地上拖曳,绵延一片夺目的旖旎风流,抬腿间,露出脚上精致的如意履,上了踏板后,回身拉齐明睿,然后,两人交握着手着进了车舆,厚重的帘子落下,遮蔽了晦暗的冬日里那抹春色。
陶柏年低头,沉默地拉起缰绳。
“回湖州后,我们家想很快就能传出喜讯。”齐明毓笑道。
陶柏年恍如被剥光了衣服,推到人前,一刀一刀凌迟。
齐明毓没有炫耀之色,只是在平淡地叙述事实,作为齐家人,他一向的姿态就是如此,崔扶风是齐家人,与陶柏年无关。
“是啊,恭喜你要当叔叔了。”陶柏年笑了笑,扯起缰绳,扬起马鞭,纵马冲了出去。
腊月二十七日,赶在除夕前,一行人回到湖州。
换了刺史,湖州城商铺都开门了,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热闹非常。
进城后,分道扬镳。
崔扶风和齐明睿齐明毓回齐家,陶柏年回陶家。
琼花玉树依旧,檐下、回廊挂着鲜艳的灯笼,冬日里,丝寒不见萧瑟寒冷,连当头照下的阳光也比外面的温暖。
陶柏年快步走,直奔沈氏上房。
沈氏坐在围屏榻上,地上几个婆子正在禀报,望一眼儿子,挥手,婆子走了出去。
“母亲。”陶柏年榻前跪了下去。
沈氏问:“齐明睿救出来了?”
陶柏年低低“嗯”了一声。
“你从此放下罢。”沈氏轻声道。
“母亲……”陶柏年嘶声哭起来,“我就迟了一步,我就迟了一步啊!”
“我的儿,一步就一生啊!”沈氏幽幽叹,摸着陶柏年的头,看向门外,眼神空茫。
开宗祠,拜祭先人,大宴宾客。
湖州城这一年新元,风光属于齐家。
大家喟叹,崔扶风守寡十年,终于苦尽甘来。
齐家镜工欣喜若狂。
董氏喜得尖叫,完全忘了顾忌。
崔百信想想三个女儿,孙奎的案子判了,死罪,崔锦绣和肖氏入内廷为奴,大女儿二嫁和离又回了娘家,暗叹还是二女儿有见识。
崔梅蕊欢喜崔扶风终身有靠,笑得合不拢嘴。
苏暖云望着陶府方向,幽幽叹息。
齐家家主之位交回齐明睿,镜坊由齐明睿打理。
换了家主的齐家镜坊与陶家的紧密合作一如崔扶风当家主之时,螺钿镜在市场上很受欢迎,定价甚高,为镜坊带来了极高的盈利。
镜坊赚钱多,镜工们的俸禄自然也提高了,大家欢天喜地,制镜热情高涨。
费家镜坊在罗氏手里苟延残喘如病入膏肓的老人,完全无法跟齐陶两家争锋。
崔扶风不再穿胡袍着长靴,每日大袖衫曳地长裙,鹅黄柳绿,榴花红梨花白,堆高鬓,戴金钗玉簪,插步摇贴花钿,家里调脂弄粉,街上逛逛,茶楼里听听曲子。
这才是女人过的日子嘛。
雪沫欢喜不已,加倍用心安排崔扶风的起居饮食,精致而讲究。
然而,崔扶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颓败下去。
就像盛开的鲜花,花时过后凋零。
外表看来,她的皮肤更粉嫩了,脸庞红润。
然则,雪沫贴身服侍,又如何看不出来。
崔扶风败的是精神,像被抽了骨头失了支撑般,活着的只是血肉,思想已经死去。
什么都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也许是之前打理镜坊忙忙碌碌,突然没事做了,太闲了。
雪沫惶恐,悄悄找齐明睿。
齐明睿找齐姜氏,让她把府里庶务交给崔扶风打理。
齐姜氏不愿意,在经历过被儿子、媳妇和下人架空,说话无人在意的日子,她想牢牢抓住什么,比如支配权力。
不想跟儿子生嫌隙,齐姜氏道:“你回来后我就想交给风娘了,只是风娘当会很快害喜,妇人怀孩子时很辛苦,到孩子落地,要忙的更多了,把庶务交给她,我怕她太累了。”
“母亲顾虑有道理,暂且不要了。”齐明睿没坚持。
孩子!
如果怀上孩子,也许一切就不同了。
从长安一路回湖州,到回湖州后,两人一直同房,同床共寝。
十多年渴望,三十岁,正当壮年,如狼似虎之时。
崔扶风没拒绝亲热。
齐明睿做不下去。
崔扶风没有沉溺没有情动,她在害怕,身体无声地抗拒。
他不想勉强她。
崔扶风这些年的苦,接管镜坊后,齐明睿更清晰地感受到了。
一个女人,不会制镜,对营商一无所知,却在最后让镜坊上下奉她为神明,唯她命是从。
她为他,为齐家付出太多了。
他心疼她,不想她有一丝一毫的委屈。
三月初三,齐明睿没有去镜坊,早上起床后,亲自给崔扶风穿衣裳,梳髻。
窗扇半开,春风穿堂入室,帷幔轻扬,风里一股春日花香。
齐明睿往崔扶风髻上插了一朵桃花,刚摘下来的,鲜艳粉嫩,映着腻白的粉面,灼灼生春。
崔扶风沉默看着面前镜台上双雁镜,镜坊里制出金银平脱镜,贴金银背镜,螺钿镜,每一种都比双雁镜精致,但她没换。
齐明睿弯腰,下巴抵到崔扶风肩膀上,柔声说:“风娘,法华寺桃花开得正艳,咱们今天一起去赏桃花,可好?”
“好!”崔扶风闭眼,头颈后仰,跟齐明睿更紧密地贴在一起,借以填补心头空虚。
她喜欢齐明睿,齐明睿是她的夫,她的天,她的神明。
崔扶风跟自己这么说。
在齐明睿回来前,在以为齐明睿已死时,她无数次拒绝陶柏年,她从不认为自己喜欢陶柏年。
但是在齐明睿回来后,她忽然发现,陶柏年不知何时,已在她脑子里生了根。
法华寺禅房中,陶柏年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跟齐明睿其实不是一路人。齐明睿是水,你是火。齐明睿清雅自持,而你却爱憎热烈,齐明睿若是没死,你们不见得会幸福。
崔扶风当时不认同
她认为,齐明睿自持之余,也会不顾世俗规矩,去法华寺桃林守着等她。
而她,也会为他压下心中烈火,心如止水为他守寡。
但是齐明睿回来后,她深切地感受到,她和齐明睿性格差别太大了。
崖州初相见那晚,长安城脱困后,齐明睿曾短暂地失控,后来,便是温水清溪,春日暖阳,透澈沉静,和煦温暖。
他清雅矜贵,大家在他面前不敢高声,更不说发火,不由自主臣服,揣测他的意愿,按他的喜好行事。
崔扶风能在陶柏年面前拧眉,怒骂:“你放屁。”
在齐明睿面前,却万万说不出。
她们是夫妻,至亲至近,却隔着薄雾淡烟,她从不敢越雷池。
他是清茶,醇香淡淡。
但是她喜欢酒,浓烈灼热。
贪官除,百姓安居乐业,法华寺香火更盛,桃林里桃花开得更艳,一望无际,粉红的霞色晕染,花香扑鼻,清晨的空气清新甜软。
落英缤纷,阳光照在花枝上,跳荡着活泼的春意。
崔扶风看齐明睿,制镜人家因制镜时铜液经常溅到手上,祖传下来的除了高超的制镜技艺,还有独特的除疤膏,齐明睿脸上狰狞的疤痕在擦了除疤膏后,已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一袭白色云锦小翻领胡袍,贴身顺服,玉树临风,洁白馥郁,姿仪丰美,一如当年相见。
齐明睿唇角吟笑看着崔扶风,眼前人水绿色裙衫,身姿绰约,衣袂随着晨风轻扬,跟十多年前重合。
齐明睿张臂,崔扶风歪过去,倚进他怀里。
“风娘,那年,也是三月初三,也是这里,你第一次见我,但是,我在那之前见过你……”清澈如水的嗓音,齐明睿在崔扶风耳边低低诉说。
一眼万年,他喜欢她刚强的性子,沉溺她的无双艳色。
这就是缘份吧。
崔扶风展眉一笑,牵起齐明睿右手,看着那块疤痕,“这个伤痕,为何一直没抹除疤膏?”
“第一次学制镜时铜液溅上弄的,当时,才三岁,疼的泪汪汪,父亲说,我太不小心了,我要提醒自己,便一直留着。”齐明睿笑。
“幸亏没抹。”崔扶风幽幽叹了口气,“你若抹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我那些年,一直在找你。”
“找我?”齐明睿疑惑。
“是呀,找你,你把我忘了?你初次见我,不是画廊里,我初次见你,也不是那年三月三。”崔扶风道,看着远处,讲当时情形。
齐明睿沉默,许久,崔扶风讲完了,恍恍惚惚问:“所以,当时,你接我花枝,接受我求亲,是因为以为,我是那个人?”
“是啊!”崔扶风道,一双眼睛瞪圆,惊奇地反问:“不就是你吗?”
齐明睿眼前模糊,崔扶风眉眼又远又近,他痴迷她爱恋她,清楚明白,为的就是她这个人。而她在齐家遭难时嫁进齐家,挑起齐家重担,为他守寡十年,为的,却是另一个人。
“你当时才七岁,对他,不是爱吧?”齐明睿揣着奢望小心翼翼问。
“是爱。”崔扶风很肯定地说,“小的时候,我敬佩你,当你良师,慢慢的大了,我心里的你也跟着长大了,虽然我想像不出你长大后的样子,但是,你在我脑子里从没有淡下去的一日,当日若不是看到你手上的疤,我不会接受你的求亲,也不会接受任何一家求亲……”
她的声音格外绵软,声音里饱含的情意,却是热切而有力,从懵懵懂懂,到情愫渐生,到坚定地认准一人,日积月累,浓烈醇厚。
“找不到那个人,你就独身一辈子,终身不嫁。”齐明睿自语似问。
崔扶风点头,再次依偎进齐明睿怀里,轻叹:“但是我找到你了啊,睿郎。”
睿郎两字,叫得婉转缠绵。
齐明睿身体僵硬,忽然间,很想自己在十年前就已死去。
死了,就无需在此时接受那令人痛彻心扉,生不如死的真相——崔扶风从没爱过他!
自上而下的角度看去,崔扶风的睫毛很长,活泼地眨动着,鼻子弧度圆融而不失挺秀丰润红艳的嘴唇泛着水色。
她那么美,那么好,他爱极了她。
她却不爱他,从来没爱过他。
“我来过桃林很多次,都没再遇你,我以为此生失之交臂了。”崔扶风喃喃,她跟齐明睿天定的缘份,她不要再被陶柏年乱了心神,崔扶风勾住齐明睿脖子,仰头,闭着眼睛,嘴唇朝他凑近,“睿郎,这里真美,爱我。”
春风如丝,纷纷扬扬桃花空中飘飞。
崔扶风发髻肩膀上几片粉色花瓣,衬得她更美。
他渴望了十多年的女人,软软地依在他怀里,向他求欢。
把她压到地上,占有,从此,她就是他的。
那个秘密,只要他死守,她不会发现。
那个人,崔扶风寻了多年没找到,当不会再露面,就算出现了又如何,他跟崔扶风有夫妻之名,再有夫妻之实,再生下儿女,崔扶风就永远是他齐明睿的人。
夫妻恩爱缠绵,家业蒸蒸日上花团锦簇,那样的日子,想想就满心欢喜。
齐明睿抱住崔扶风,缓缓倒到地上,拉起她腰间裙子束带。
崔扶风柔顺地,轻抬腰,配合他动作。
宁静的桃林忽然尖锐一声咔,似是什么折断了,和缓的微风急促起来,吹过枝头,嘶嘶声如哀泣。
齐明睿停下动作,甩头,要把那恼人的声音抛开,那声音更清晰了,一下一下,像心脏破裂的声音,甜软的花香变得苦涩,脚下铺满桃花瓣的大地裂开,魍魉鬼魅从地底下冒出来,齐明睿拼命拍打,要把那些肮脏污秽的东西弄下去,但是太多了,压不住。
“睿郎!”
柔情漫溢的低叫。
齐明睿从癫狂绝望中回神,眼前桃花满地,水绿色的裙子在粉色花瓣上铺开,崔扶风闭着眼,睫毛扑簌,半启着唇,脆弱地等着他采撷。
齐明睿呼吸被掐住,胸臆间撕心裂肺的痛楚。
“睿郎!”崔扶风又叫,睫毛扑眨。
“风娘。”齐明睿沙哑地叫,虚弱无力,“假如我不是你七岁时遇到的那个人,你会如何?”
崔扶风睁眼,蓝天下,那双眼潋滟如水,“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啊。”
“我不是。”齐明睿艰难说。
“怎么可能,一模一样的伤疤,在同一个地方。”崔扶风猛地抓起齐明睿手,齐明睿失去支撑,直直趴到她身上。
崔扶风拉起齐明睿手,仔细看伤疤,“我不可能记错,就是这样的伤疤,就在这个地方。”
“但是,就是错了。”齐明睿闭眼,把头深深埋到崔扶风胸膛,声音沉闷遥远,“我确实不是那个人,风娘,我阿耶没有妾室,弟弟妹妹都是同母所出,我是嫡长子,从小,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为过,我想要什么,还没说出来,就有人送到我面前,我不需要争,我也不懂得争,更不说,跟父亲的妾室,跟父亲庶出的子女争,我教不了你那些。”
“不可能的,不可能弄错。”崔扶风喃喃失声。
但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就是弄错了。
陶柏年说过:崔扶风,你要为齐明睿死守,我亦无话可说,何必编话搪塞我,不觉得这样掩人耳目着实可笑么。
陶柏年还说:齐明睿嫡长子,父亲无妾室无庶子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他哪来的与妾室与庶子女相争的经验教你。
那人当是嫡子,有庶出兄弟,父亲有妾室且宠爱妾室。
那人性情尖锐,疏狂不羁,目下无人,我行我素。齐明睿温和矜持,脉脉如水,一身洁白,端重雅正。
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她为什么会误会!
崔扶风自问,脑子里狂风暴雨,雷霆闪电。
“风娘,虽然误会了,但是咱们已经成亲了,就当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可以吗?”齐明睿问,祈求渴盼的颤音。
当那人从来没出现过!
怎么可能?
没有那人,她就如她母亲一般,一生怯懦无能,弯着腰低着头活着。如她大姐,被她阿耶左右控制,一嫁一个将死病人,二嫁卑鄙小人,命如浮萍,凄凉一生。
“风娘。”齐明睿叫,抬头,寻找崔扶风嘴唇,迫切地吻了下去。
嘭一声沉闷的响,崔扶风把齐明睿从身上掀开,齐明睿仰面躺着,怔怔看她,崔扶风坐了起来,扭头看远处。
“我心里很乱,你先走吧,给我静一静。”她说。
齐明睿沉默地看着她,半晌,低声道:“好。”起身,抬步,很慢很慢走着。
崔扶风没有喊住他。
她知道自己得喊住他,跟他一起走。
他们已经成亲了,是夫妻,他知道她心头有别人,还努力想维持夫妻关系,他宽厚大度,温和体贴,纵容她,怜惜她,天下比他好的男人,再没有了。
就算陶柏年……陶柏年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包容她,惯着她。
陶柏年!
想着那个名字,那个人。
崔扶风怔了一下,左手不自觉抚上右手大约是齐明睿疤痕所在的位置。
齐明睿说,那是制镜时铜液溅上留下来的疤痕。
那人的疤痕,会不会也是制镜时铜液溅上落下的?
嫡子,有庶出兄弟,父亲有妾室且宠爱妾室。
这些,陶柏年完全符合。
性情尖锐,疏狂不羁,目下无人,我行我素。
陶柏年正是这样的性格。
“我疯了!”崔扶风甩头。
即便那疤痕真的是制镜时留下来的,湖州城制镜人家何其多,溅到铜液留下疤的,又不是只有陶柏年一个人有此可能。至于嫡出,父亲有妾室等,那更是许多制镜人家的普遍现象,有钱人家男人有妾室有庶子女很平常。
至于性格,小时那样大了未必还是,怎么就想到陶柏年身上。
而且,她跟陶柏年时常见面,陶柏年的手腕落在她眼里许多次,从没见过有伤疤。
崔扶风双手抱膝,把头深深埋进臂湾里。
悉索袍摆摩擦声音伴着小心翼翼的轻细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到了跟前停下。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自是齐明睿去而复返。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别逼我。”崔扶风闷声道,鼻腔里带了哽咽。
来人也没有离开,男人特有的阳刚气息逼近,来人蹲了下来,脸庞就在崔扶风头顶。
“崔扶风!”沉暗沙哑的声音,不是齐明睿。
崔扶风蓦地抬头,面前陶柏年刚硬的脸,胡须虬结,眼眶青黑,眼底血丝密布,灼灼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里?”崔扶风擦了擦眼睛,飞快站起来。
“我到这边走走,没想到你跟齐明睿来了。”陶柏年低声道,视线挪开,有些结巴:“桃林人来人往的,实非忘情的好地方。”
当年自己跟齐明睿桃林中相见,他在一边看了个齐全,十多年后,还是如此。
崔扶风只恼手上没茶,这会儿有,定兜头泼去。
“我不是故意不出声偷看,你俩说了没一会儿话,就……”陶柏年脸庞微红,搓着手。
“别说了。”崔扶风恶声道,抬步走。
“你们……你们后来怎么了?吵架了?”陶柏年抓住崔扶风袖子,又猛一下松开。
“是的,吵架了,你满意吗?”崔扶风咬牙切齿,恨恨瞪过去。
陶柏年眼里颓然一扫而光,灼灼夺目光亮。
崔扶风咬牙,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
以前,她怪他总是让她忘了克制,忘了自己的身份,其实,从另一个方面也反映出,她在他面前无拘无束,肆意随性。
“为的什么吵架了?齐大性子那么好,怎么会吵起来?”陶柏年小声问。
崔扶风深吸口气,胸口憋闷,一团火灼烧。
深埋在心头的梦破灭,她不知自己该不该找那个人,也不知自己要怎么跟齐明睿走下去。
“你说对了,睿郎没有与妾室庶子女争斗的经验,他从来没教导过我。”崔扶风道,昂头看向空中。
“你那时候不是编话骗我?”陶柏年惊奇,嗓音拔高。
“我骗你做甚?”崔扶风抬手,狠狠折了一枝桃枝,空中凌厉抽去,桃花掉落,一阵粉红桃花雨,“我母亲怯懦无能,我姐姐软弱温顺,我这个崔家的异类,因得了人指点才是另一种性格,在我小时候,有个人指点我,教我怎么对付我阿耶和肖姨娘,怎么压制锦绣。”
“等等。”陶柏年蓦地打断崔扶风,圆瞪眼上下打量崔扶风,半晌,指不远处桃树,“大约在那个地方,那人跟你说,嫡庶有别,依世俗规矩,妾室应当尊敬正室,庶出的妹妹要被你这个嫡姐压着一头。母亲兄姐都不能依仗,就用世俗的规矩反抗你阿耶,多动脑子,想办法解决问题……”
“你……你……你是那个人?”崔扶风痴了,陶柏年口里,当年情形再现,连口气都没改变。
“是啊,你当时大约六七岁,扎着双垂髻,粉色发带,绿衫儿,白色短裙。”陶柏年道。
崔扶风身体僵硬,脑子里空茫茫冰天雪地,木呆呆看着陶柏年,恍恍惚惚说:“我记得,你当时手腕上有个伤疤。”
“在这里。”陶柏年抬起右手腕,指着齐明睿伤疤相同的地方,“小时候学制镜时铜液溅到落下的,后来爱美,嫌有疤不好看,抹消疤膏去掉了。”
居然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相同的原因在相同的地方落下疤痕,他消掉了,齐明睿没消,因而,她误会了。
这一误会,就是半生坎坷,年华蹉跎。
“你为什么要消掉!”崔扶风尖叫,攥起手,狠狠一拳捶了过去。
陶柏年被打得直直退了两步,站住,满眼疑惑地看崔扶风。
崔扶风捂脸,失声痛哭。
“怎么了崔扶风?”陶柏年茫然问,忽地,身体一震,举起手腕看,怔怔道:“齐大在这个地方有个疤。”
崔扶风顾自哭,没理他。
“崔扶风。”陶柏年嗓子发颤,凑近,一把抓住崔扶风肩膀,凤眼闪闪发光,“你心里爱着的,一直是小时候的我,你以为齐大是我?”
是又如何?
她已嫁给齐明睿。
十年艰辛齐家妇,她已是齐家人,即便齐明睿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她与齐家也是不可分割的一体。
崔扶风嘶声哭。
为自己错付的情意和无法逆转的人生。
陶柏年怔怔呆呆,齐明睿活着回来,他跟自己说,崔扶风夫妻团聚,生活美满,很好,自己得放下,别再有非分之想,然而,感情又哪是可以控制的,并不是不想去想就能不想的,十年,他对崔扶风的感情已经萌芽生根,根深叶茂,不是他想忘就能抹得一干二净的。
没想到,峰回路转,原来,崔扶风心中,爱的一直是他。
他跟崔扶风之间的阻碍,只有崔扶风跟齐明睿的夫妻名分。
“崔扶风,跟齐大和离,嫁给我,好吗?”陶柏年粗声道,猛一下把崔扶风按进怀里,急切地抚摸,粗重的喘息:“崔扶风,我喜欢你,我爱你爱得疯了,我没有你不行,既然你也爱我,那么,跟齐明睿和离吧,我们成亲。”
跟齐明睿和离。
怎么可能!
即便齐明睿不是她爱的那个人,他也是值得敬重的,何况他那么爱她,柔情缱绻体贴入微,她怎忍心伤他。
更不说齐明毓了,十年来患难以共,他就像她的亲生弟弟,她跟齐家人是亲人,心相连手牵手,关系打碎了,不堪承受的血肉模糊。
崔扶风猛一下推开陶柏年,用力之处,陶柏年直直退了数步。
粉色的花瓣与水绿色裙摆一起扬起,崔扶风狂奔。
齐家马车山门前停着,齐明睿马车里靠着厢壁闭眼坐,崔扶风冲过去,撩起裙摆飞快跳上去,钻进车厢,齐明睿睁眼,车帘勾起的瞬间,看到远处追着跑过来的陶柏年。
“回府。”崔扶风唤到,嗓子发颤,胸膛急剧起伏。
马车却没走,车夫叫:“陶二郎。”
齐明睿掀起车帘,望向马车外,“陶二,有事?”
陶柏年拦在马车前,看到齐明睿,怔了一下,眼角往一旁掠去,崔扶风垂睫,半眼不瞧他,陶柏年深吸口气,挤出一抹笑容:“无事,看见你家马车,过来瞧瞧你在不在,打声招呼。”
齐明睿轻颔首,陶柏年退到一侧,马车夫扯起马缰。
进城,马车外人声鼎沸,崔扶风脑袋更乱了,突如其来的真相像一声声炸雷,反反复复响着,炸得人精疲力竭。
马车府门前停下,齐明毓府门前站着,正红色锦袍,眉眼俊美,看到崔扶风和齐明睿,眼里灼灼夺目亮光,欢喜地叫:“阿兄,大嫂,你们回来啦。”
崔扶风怔神,不期然想起十年前,齐明毓替齐明睿迎亲,也是一件正红色锦袍,进府门时,身体簌簌发抖,她悄悄牵住他,他的眼睛跟此时一般,霎那间夺目亮光。
“大嫂,怎么啦?出行不愉快?”齐明毓问,疑惑地看着崔扶风。
崔扶风摇头,掩饰道:“你阿兄不在镜坊里,你怎么也不留镜坊里瞅着,偷懒么?”
“镜坊里如今平静的很,无甚可操心的。”齐明毓嘿嘿笑得有些傻气,挽起崔扶风胳膊往府里走。
齐明睿走在崔扶风另一侧,伸手牵住崔扶风手指。
微凉的玉石触碰般的感觉,崔扶风僵了一下,低头看去,视线里的手沉暗的黑褐色,手指骨节凸出,手背青筋鳞鳞,当年法华寺桃林里,他折了花枝朝她递过来,那只手白皙光滑,修长如玉琢,崔扶风心脏抽搐,没有抽回手。
进大门,迎面一个脸生的妇人从府里头走出来,到崔扶风三人跟前,停步行礼。
原来是绣庄的管事,齐姜氏喊了来的。
“齐大郎齐少夫人放心,绣线肯定用最好的,绣娘也挑最出色的,定让衣裳既好看,又不伤婴儿皮肤。”
裁绣小孩衣裳。
崔扶风一愣,有些不舒服,齐姜氏这么做,无形中给了她压力,下意识看齐明睿。
“母亲有点心急了,回头我说她。”齐明睿歉然。
“早晚要用,早点准备好。”齐明毓乐滋滋道。
崔扶风呛道:“你也不小了,什么时候成亲,给你的孩子准备也行。”
“大嫂,我突然想起镜坊里有事,我先走了。”齐明毓猛地松开崔扶风胳膊,蹦跳开,往外奔。
“越活越小了,没个大人样。”崔扶风轻嗔。
“都是你惯的。”齐明睿微笑。
崔扶风无言。
齐明睿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放开,柔声道:“你回去歇着,我去找母亲谈谈,让她别急着做孩子衣裳。”
若没有那阴差阳错的十年,他们的孩子都能娴熟地制镜了。
崔扶风茫然,齐明睿走远了,还在原地怔怔站着。
齐家马车往城里去,陶柏年不由自主抬脚,跟着后头走,马车越来越远,渐渐地细小的影子也不见了,陶柏年还走着,进城后才清醒过来,站定,一时不知该往哪去。
镜坊发展势头良好,没什么可操心的。
沈氏这些日子又想给他张罗开订亲,他拒绝了,母子见了面,沈氏就不停说,念叨得他脑仁疼。
“陶二郎,要不要进来瞧瞧。”路旁铺子里的掌柜热情喊。
陶柏年看去,是一家脂粉铺,掌柜有些面熟,回想了一下,原来是当日陪崔扶风去京城帮齐家脱谋反罪回来后,雪沫和苏暖云过来给崔扶风买脂粉那一家,当时他恐吓掌柜,要把这家铺子买下来,后来还传出他冲冠一怒为红颜,买下这家脂粉铺子的谣言。
九年前的事,回想起来,好像就在昨日。
陶柏年笑了笑,道:“不看了,挑上好的,包一整套给我。”
“好咧!”掌柜大喜,就知陶家二郎出手大方,一整套,不小一笔买卖呐。
陶柏年提着大包袱,往崔氏布庄去。
崔氏布庄热闹非常,费易平死了,孙奎丢官,崔百信三个女婿两个出事,布庄在苏暖云打理下,却是不仅没受影响,生意反而更好了。
崔扶风当齐家家主尚有齐少夫人的身份,她更厉害了一层,什么都不是,就让布庄上下都服服贴贴。
陶柏年进门,苏暖云正陪客人说着话,看到他,让掌柜接待客人,浅笑着迎过来。
“我想给我母亲买胭石脂水粉,又不懂,你帮我瞧瞧这些可还好。”陶柏年把手里包袱递过去。
苏暖云接过,却不打开,打手势,把陶柏年往里头请。
上好的缂丝缝的坐垫,紫檀几案,墙边博山香炉香烟袅袅,花架上一盆逆季牡丹,与崔百信管事时相比,崔氏布庄由里及外透着奢丽华贵。
布庄的经营方向,显然跟以前有了不同,招待的大富大贵人家更多了,架子也得端起来。
陶柏年暗暗赞许,苏暖云是个通透的,对自己此来行,更笃定了。
“陶二郎请坐。”苏暖云坐了下去,也不煮茶,不看脂粉,浅浅笑:“陶二郎想说什么跟暖云直言无妨。”
陶柏年比湖州城城墙还厚的脸皮也微微发红,搓了搓手,干笑了一声:“你觉得,怎么才能让崔扶风跟齐大和离,改嫁于我。”
苏暖云眼皮颤了一下,微有意外,又不是很意外,摇头:“这不可能。”
“以前,我也觉得不可能,然而……”陶柏年低眉,脸庞更红了,几分羞涩,讲他跟崔扶风的渊源,“崔扶风误会了,原来她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我……”
苏暖云一双手缩进大袖里,轻攥了起来,沉默了些时道:“如此,那倒不是完全没可能了,不过二娘重情重义,只有齐大郎主动放手,她才会离开齐家。”
“怎么让齐大主动放手?”陶柏年急切问。
“我觉得,眼下陶二郎什么都不要做,顺其自然方是上策。”苏暖云缓缓道。
陶柏年呆了呆,苦涩一笑:“你说的有道理,动手段只会让崔扶风反感,把她对我的情分耗掉了。”被抽了骨头似,整个人蔫了,站起来,“我走了。”
苏暖云抓起包脂粉的包袱,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陶二郎你落下东西了。”
请教脂粉好坏,不过借口罢。
崔扶风烦躁难宁,一夜无眠,天明方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被外头争执声吵醒。
原来齐姜氏使婆子来唤她去前厅,雪沫不愿叫醒她,让婆子给齐姜氏回话,等她睡醒了再去,婆子坚持要崔扶风马上过去。
“跟母亲说,我这就过去。”崔扶风大声道。
婆子走了,雪沫进房,埋怨:“睡醒了再去还不成么,夫人架子越来越大了。”
“少说两句,还有没有尊卑大小。”崔扶风沉了脸。
齐明睿回来后,不让她晨昏定省,她又不需去镜坊,每日起得迟睡得早,中午也要歇午觉,雪沫更加事多,可劲儿折腾,汤水甜点补品花样不断,齐府的灶房都围着她打转了。齐姜氏对此从没流露过不满,虽然跟以前相比确是架子大了些,但与一般人家的婆婆相比,也还是包容宽厚的。
齐姜氏厅里端端正正坐着,头上金灿灿钗簪,身上隆重的深红色礼衣,宽大的袖子,裙摆在地上铺开,金丝银线刺绣孔雀图案华美夺目,脸上精致的妆容。
能生出齐明睿齐明毓那样俊美无双的儿子,齐姜氏相貌自也极美,礼衣的衬托下更显雍容华贵。
崔扶风这些年已摸清了,齐姜氏平时也讲究,不过并不爱庄重得近乎古板的着妆,每逢有事要摆架子方会如此。
“今日起晚来得迟了,母亲勿怪。”崔扶风赔笑。
“我哪敢怪你,你是齐家大功臣,谁不得听你的。”齐姜氏低哼。
崔扶风一呆,不信这般刻薄的言语,是一同从苦难中走过来的齐姜氏说出来的。
“左拥右抱,娇妻美妾,你崔家打的好如意算盘。”齐姜氏冷笑。
“娇妻美妾?我阿兄要纳妾?我阿兄回来了?”崔扶风惊讶,抬眼四顾,找齐妙。
“他们没回来。”齐姜氏抓起面一个红色东西,朝崔扶风当头砸来,“崔家郑重其事,明日设宴为令兄纳妾,令兄将纳苏暖云为良妾。”
崔扶风抓住,打开看,是崔家为崔镇之摆纳妾宴的请柬。
妻未进门,妾先立,苏暖云又不是奴籍,把持崔府内务,如今又管着崔家布庄生意,她嫁崔镇之作妾,齐妙后来嫁给崔镇之,即便是正妻,在崔府里,也完全没有立足之地。
崔扶风拿着请柬,脑袋一阵发晕,整个人懵了。
耶娘糊涂人总是办糊涂事,倒也罢了,但是,这件事苏暖云不可能事先不知道,甚至,可能是苏暖云提出来的,却不跟自己说,这是……要先斩后奏,造成既成事实吗?
崔家不声不响来这么一出,事先一点风声不闻,也难怪齐姜氏气成这样。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程一诺的明镜花月
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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