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扶风回神,方知董氏不知何时来了,在自己身边站着。
“你还舍不得睿郎?那陶二郎怎么办?”董氏低声问。
崔扶风烦躁,粗声道:“跟睿郎和离,就非得嫁陶柏年吗?”
“这……”董氏不解,“没想嫁陶二郎,你跟睿郎和离做甚。”
“过不下去就和离,不为什么。”崔扶风道,几乎压不住心头火苗。
“那怎么就不想嫁陶二郎,陶二郎有什么不好?”董氏更迷惑,追问不休。
崔扶风深吸气,“母亲,我跟睿郎和离迫不得已,齐夫人不想有我这个媳妇,我亦无法做主,但是,我能做主自己不要伤害睿郎,改嫁陶柏年,把睿郎置于何地。”
“可是,睿郎刚刚说了,过了年,便要择妻了。”董氏穷追不停。
“他自娶他的妻,我只求自己心安。”崔扶风道,不想对董氏发火,本要进家门的,不进了,“我去瞧瞧大姐。”
“这……怎么这么糊涂呢。”董氏摇头不已。
好铺子不易得,费张氏的铺子所处街道不是很热闹,铺面也不大,宽不过一丈,深约三丈,刚开的铺子没有老顾客,不过,她勤快,生意不管大小都给顾客送布上门,又肯拉下架子请教苏暖云营商之道,倒也开起来了,短短时间里就盈利了,均算下来,每月付了崔家租金后,约有五十缗钱的盈利,比她在费家当下奴不知强了不少。
铺子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崔梅蕊和费张氏陪着一个人从里头走出来,那人上了马车。
崔扶风皱眉,认得是罗氏,不料费张氏竟还和费家的人有往来,霎时满心不悦。
马车去远,崔梅蕊和费张氏抬头间看到崔扶风,一齐迎过来。
“她来订布?”崔扶风强自压下质问,让自己和缓些。
“不是,费家眼下很不好,入不敷出,吃食都得省着来,衣料不是必须的,不买。”崔梅蕊道。
费家镜坊被齐陶两家排挤,没有镜行敢卖费家镜,紧接着费易平死去,费祥敦也死了,罗氏从未打理过镜坊,不知怎么做,又不愿让镜工们离开,费家镜从此在铜镜市场销声匿迹,坚持还给镜工们发薪俸,但没有收入只有支出,又哪维持的下去,这些日子频频过来求费张氏,请她帮忙向崔扶风请教脱困之道。
费张氏不肯,一次次拒绝,罗氏却没气馁。
“我怎么可能教她营商之道,异想天开。”崔扶风嗤笑。
“是啊,所以,我提都不跟你提,也不让蕊娘提。”费张氏笑道。
崔扶风安心了,费张氏拧得清便好。
三人进铺子,布料摆放井井有条,地面柜台一尘不染。
崔扶风看着,暗暗点头,崔梅蕊整日过来帮忙,想着她性子忒弱,不知有麻烦否,因问费张氏。
“我这铺子小,来的都是实在人,没出什么事。”费张氏笑笑,停了停,又道:“蕊娘现在性子也不像以前了,有时候,顾客说的话难听,还会冷脸怼人家两句。”
“果真?”崔扶风大喜。
崔梅蕊能立起来,比赚一万金十万金更难得。
崔梅蕊脸颊微红,本来就好看,少了怯弱之气,整个人更美了,语笑嫣然间,一股比露珠儿还娇艳的异彩流动。
果然与以往不一样了。
崔扶风喜得忍不住击掌。
“我想过阵子对做生意更熟悉些,让阿耶给我买间铺子,我也开家咱们布庄的分号。”崔梅蕊道。
“好啊!想干就干,只管大胆干。”崔扶风自是赞成。
“你要是在家闷,也可以开一家咱家的分号。”崔梅蕊道。
崔扶风对开布庄没兴趣,她喜欢铜镜。
铜镜!
心念转动间,崔扶风面上笑容定住。
“怎么啦?”崔梅蕊小心翼翼问,有些惊怕。
“没事。”崔扶风摆手。
又说了会儿话,顾客来了,费张氏和崔梅蕊忙起来,崔扶风便回家了。
并不是离开齐家镜坊,就与铜镜无缘。
崔扶风心中在方才那瞬间,突然浮起了一个念头——她可以跟罗氏买费家镜坊,改名崔氏镜坊,继续制镜。
费家镜坊走到绝路,皆因齐陶两家的围剿,她开,完全不存在这个困难。
不拘齐明睿还是陶柏年,都会给她面子,对镜坊网开一面,甚至,还会暗中支持。
她虽不是很擅长制镜,但熟知齐家镜坊的制镜技巧,费家也是数百年制镜世家,镜工的制镜之技不差齐家陶家镜工多少,只是费易平的制镜技艺远比不上齐明睿和陶柏年,无法指点他们,因而停滞不前,落后于齐陶两家,若是她执掌费家镜坊,这个短处就不存在了。
费家镜坊的规模,不比齐陶两家差,里头的制镜设备,虽说没进去过,想来也不差。
齐明睿给了她三十万金,那是齐家近一半的家资,她不想收,但是,唯有收下才能让齐明睿安心,为了让齐明睿安心,她只好收下,不妨买下费家镜坊,将之发展成崔家产业,以后由齐妙和她阿兄的孩子继承,齐妙是齐姜氏的心肝肉儿,也算把钱还回齐家了。
崔扶风思量了几日,拿定了主意。
对于镜坊以后的发展规划,崔扶风也有了设想。
齐家镜和陶家镜,创新频出,技艺高超,又因金银平脱镜,贴金银背镜,螺钿镜均制作不易,无法大批量生产,因而定价极高,客户群体非富即贵,更名后的崔家镜,不妨走平民线路,面向贫困人家,走本小利薄,薄利多销路线,如此,既能不要齐陶两家相让就能走出一条路,又能避免与齐陶两家相争分食同一批群体顾客,大家的盈利都减少了。
崔扶风约罗氏见面。
约好的巳时初碰面,崔扶风提前到,辰时末刻,到时,罗氏已在里头了,案上茶壶不见热汽,显然等了许久。
“二娘。”
崔扶风进包厢,罗氏急急站起来,有些怯懦而谄媚地叫。
崔扶风默默看她,罗氏身上杏色襦衫,白色长裙,素淡里头几分端重,脸上脂粉很淡,头上单螺髻插着一枝不起眼的银簪,在崔家为妾那些年,她其实算安分的,不争不抢不招摇,若没跟费易平偷情那一茬……可惜了。
“二娘请坐。”罗氏殷勤道,走过几案,弯腰推了推地台上并不乱的软垫,卑微低下。
崔扶风别开眼坐下,缓缓问:“你当年嫁给我阿耶了,为何要跟费易平私下来往,你跟费易平认识在先,若对他有情,做甚要嫁我阿耶作妾?”
罗氏脸庞赤了赤,片刻后,双手捂脸,抽泣:“我有什么办法,表哥是我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亲人,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只能干什么。”
跟她母亲和大姐一样把命运寄托在他人身上,随波逐流受人摆布。
比起来,她母亲还算幸运,她阿耶宠妾,究竟未休妻。她大姐一嫁二嫁都非良人,还有娘家这个容身之所。
她阿耶再怎么无耻,也还是不像罗氏父亲那样丧尽天良,竟要把女儿卖进青楼。
不过,罗氏也不像她母亲和大姐那么无用,她会在夹缝中竭力求生存,只是没人指点,见识浅薄,终究无路可走。
“张姐姐说,你想向我请教制镜之道?”崔扶风问道。
“是的。”罗氏点头,眼里迸出明灿亮光,灼灼看崔扶风:“二娘肯指点我一二吗?我不求费家镜坊有齐家镜坊的风光,只要能维持下去便成。”
“这不行。”崔扶风断然拒绝。
罗氏眼里亮光霎忽间消失,后背塌了,“我知道,我没用,没有二娘手段胆魄,费家曾几次三番害二娘,二娘不肯教我,也是人之常情。”
崔扶风暗暗叹气。
依为商之道,当迂回曲折将罗氏往死里打压,热锅烧蚁,待罗氏急到极处,再开口买费家镜坊,那时定能以极低价格买下。
不愿如此了,单刀直入道明约见用意。
“你要买费家镜坊?”罗氏惊呆了。
“是,我也不胡乱压价,你找行家估价,我这边也找人估价,然后我以一个公道的市价买,现钱,一次性支付。”崔扶风道。
“这……这……”罗氏失语,直怔怔看崔扶风。
“你考虑一下,再给我回复。”崔扶风道。
罗氏没考虑很久,只过三天便给崔扶风回话,愿意卖掉费家镜坊。
崔扶风不感意外。
费家镜坊穷途末路,罗氏不懂制镜,没营商经验,费家镜坊又不是她家祖传的,她也不爱铜镜,对镜坊没有执念,卖掉镜坊,对她来说,是好事。
若是费易平还活着,就是乞讨为生也不可能同意出卖镜坊。
这是制镜人与外行人的天壤之差。
双方找懂行的介行估过价,镜坊房舍,制镜设备,库存制镜材料,成品铜镜等,加上费家五百多位镜工的奴契一起转,共计二十五万金。
价钱公道,买的爽快,卖的也没端着,契约订立当日,付钱,府衙过户一天就办完了。
费氏镜坊正式更名崔氏镜坊。
罗氏不是爱张扬的人,崔扶风也没对外透露口风,直到崔扶风接管了费家镜坊,湖州城才传开了。
崔百信呆怔过后,欣喜若狂。
女儿原先当齐家家主,也是当家人,然而,跟现在还是不同的,那时镜坊是齐家的,如今女儿自己买的镜坊,镜坊是女儿的,镜坊名崔氏镜坊,也是他崔家的。
湖州城沸腾,众人议论纷纷之余,大家期待起来。
以前齐陶费三家鼎立,现在是齐陶崔三家鼎立了。
女儿家说话声气不自觉高了,谁说女人没用的,请看看崔二娘。
儿子纨绔不成器的人家,做父亲的心眼一齐活了,眼睛看自家女儿。
在崔扶风当家主后先后有女儿家走到人前,帮着打理自家生意,这时起,更多了。
姚氏长吁口气,终于不需怕儿子为了得到费家镜坊,不顾脸面娶罗氏了。
怕儿子受打击,姚氏急忙赶去归林居。
陶瑞铮没坐大堂窗边,楼上包厢里头呆呆坐着,眼神空洞,姚氏叫了许多声,方缓缓看向姚氏。
“费家镜坊丢了也没啥,还有咱们陶家自家镜坊。”姚氏柔声道。
陶瑞铮涩涩一笑,“阿娘,我不是心疼费家镜坊得不到了,我是在想,为何我自始至终没想到可以用钱买下费家镜坊,只想着走歪门邪道呢。”
“买?”姚氏一呆,便是此时,她也没想到其实她儿子也可以像崔扶风那样买费家镜坊。
“是的,买,若我们提出分家,母亲一向大方,阿耶又疼我,我虽是庶子,也可与柏年平分家业,陶家家财的一半,少说也有四十万金,买费家镜坊绰绰有余。”陶瑞铮闷闷道。
姚氏无言。
是啊,她和儿子怎么就从没想到呢。
“罗氏无依无靠,孤身一人,长期处于内宅,外事不明,费家镜坊无路可走陷入绝境,湖州城里,除了齐陶两家,没哪家对费家镜坊有兴趣且买得起,齐陶两家当家人齐大和柏年,不肖说都听崔扶风的,崔扶风完全可以压迫罗氏,用极低的价格买费家镜坊,可她没有,只以极公道的价格买,我的心胸眼光,不如她甚多。我突然觉得,我对柏年不服,认为他是倚仗嫡子的身份方骑在我头上,可是今日,我突然想,也许,我不如柏年的,并不仅是我的庶出身份。”陶瑞铮颓然。
“不是的,你怎么会不如二郎呢,你相貌堂堂,魁梧英武,多谋善断,制镜时间短了才没有二郎技艺精湛,假如给你时间,你定是超过二郎的。”姚氏心疼儿子,语速飞快,滔滔不绝。
“只怕没机会了。”陶瑞铮低叹。
“不然,咱们跟你阿耶提出分家,拿了钱后,新建一个镜坊。”姚氏想让儿子开心。
“新建一个镜坊。”陶瑞铮沉吟,许久,苦笑着摇头。
建镜坊若那么简单,湖州城就不会千年铜镜产地,制镜人家无数,却只有齐陶费三家算得上制镜世家了。
小打小闹的小镜坊无所谓,信手拈来,大镜坊则不然。
大镜坊的选址非常重要,镜范镜模的制作的铜镜浇铸需要极大的房舍空间,烧炼铜液温度极高,需要远离民居,种种因素,注定大镜坊只能建在云巢山里。
齐陶费三家的镜坊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很多年以前不知什么情况下得了山里的地建起房舍的,眼下,要向朝廷买山地,朝廷肯不肯批难说。便是朝廷肯批,还得修路,修完路再建工房,不知要耗时多久。
这些都抛开暂且不论,镜坊建起来了,镜工呢?上哪找镜工。
湖州城会制镜的人很多,可是镜工们各有主家,数代人依附,轻易不会换主家。
没有镜工,建起镜坊又有何用。
就算镜工有了,制出铜镜来,能不能卖出去也是一个难题。
那些小镜坊之所以一直赶不上陶齐费三家,一个原因是制镜技艺逊色,制出来的铜镜不如三家精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没名气。
镜商,还有买镜的百姓,都追捧制镜世家制出来的铜镜。
新建的镜坊没名气,制出来的铜镜不会有谁捧场。
刚更名的崔氏镜坊也没名气,但是镜商谁不知它的前身是费氏镜坊,底蕴在那里,它的家主崔扶风更是铜镜行业无人不知,谁不追捧。
而且,可想而知,齐明睿和陶柏年定会不遗余力帮崔氏镜坊。
“无法自己建镜坊,也没处买镜坊,那就把自家镜坊从二郎手里夺过来。”姚氏道。
“只能如此了。”陶瑞铮肩膀还是垮着,意兴阑珊。
“事在人为,齐二郎不是跟你成同盟了么。”姚氏道。
“也是,待齐明毓身体好了,我便去找他。”陶瑞铮脸上颓败之色略略消些,眼里又有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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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格局熟悉的房舍布置,以及操作台,锅炉……崔扶风感觉丢失的魂又回来了,周身蓬勃活力。
把镜工们都召到镜坊门前空地训话,崔扶风第一个要求,就是所有人换姓,他们、以及他们的儿女,改崔姓。
并不是她刻薄。
人与人的关系如蛛丝网错综复杂,千百年来宗族姓氏界限分明,大唐门阀观念更重,湖州城各制镜人家,镜工与家主俱都是同族中人,三大制镜世家齐陶费亦然,镜工们基本祖父孙数代人都在本家镜坊里做事,名是奴,也是同族亲人,要想让原本属于费家的镜工对崔氏产生归属感,改崔姓势在必行。
“不愿意的可以离开,无条件发还奴契,另赠送二十缗钱安家费。”崔扶风道。
费家镜工面面相觑,一人越众而出,道:“我愿意。”
一个人带了头,跟着便有许多人响应,先是数人,接着许多人,都说愿意,最后确定下来,没有一人离开。
开局甚好,崔扶风很满意。
费家镜工心里也很高兴。
改姓固然难堪,数典忘宗,无能可耻,然而他们祖孙辈数代人在费家镜坊里做事,除了费家镜坊无处可去。费易平死了,费家镜坊这么长时间一直不开工,他们心急焦虑,深恐失业生活无着。
崔扶风打理齐氏镜坊时,齐氏镜坊飞速发展,将费家镜坊远远甩在后头,齐家镜工们后来的薪俸和赏赐两倍于费家镜坊镜工,有她当家主,前路光明,日子有奔头。
大家心里头激动万分,有思想狂野的,脑袋里已美滋滋数起铜钱喝起小酒来了。
改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改姓后他们跟崔扶风就是一家人了。
神奇的归属感在一天里建立起来。
五百多人改姓,要到衙门备案,换户贴,另立契约,事儿不少。
费家原来的管事费祥敦已死,费张氏只管内宅从没过问镜坊的事,对镜坊情况也不清楚,下头的人,崔扶风不了解,暂时也不想对谁委已重任,事儿都自己干,得累晕了,崔扶风正头疼着,齐安和陶慎卫前后脚到来。
两人一般无二说话。
“家主听说崔二娘接手了费家镜坊,命小的过来,给崔二娘差遣。”
齐安稳重可靠,陶慎卫机敏灵活,有他俩人帮忙可从容许多,然而,崔扶风不想跟齐家陶家有瓜葛。
“扶风多谢两位家主高义,只是我崔家的事,自然崔家人做,不劳烦两位了。”崔扶风笑道。
“少夫人,你就让小的帮你吧。”齐安着急。
“崔二娘,大家曾经共患难,不必分那么清楚,小的定竭尽全力做事。”陶慎卫也急忙表忠心。
崔扶风头疼,大家那么熟,场面话很可以不必说,立眉嗔道:“你俩心里清楚,我留下你们算什么,我能留下你们吗?”
齐安和陶慎卫相视一眼,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离开。
给镜工们改姓换籍忙了十日,接下来便是开工制镜,在开工制镜前,得确立下管事,各人职责。
有其主便有其奴,崔扶风怕费家镜工跟费易平一般是心术不正之辈,她断不能容许偏门邪道的,先把镜工招到一处训话。
崔扶风根据镜工们品性和才能确定下二十位二管事,分配工作。大管事一职,因没能力出众的,只好暂时空着,自己兼任。
一番忙碌,停下来时,已是十一月底。
齐陶两家联合通知各镜行,费易平已死,费家镜坊易主,先前签订的抵制费家镜的契约作不得数,就此作废。
镜商们没觉得意外。
崔扶风是齐家旧家主,虽说与齐明睿和离了,但显然和离后并没变仇人,亲密关系仍在。
陶柏年在崔扶风当年执掌镜坊时,两家镜坊同进共退,互通有无,交情深厚谁人不知。
崔扶风同时约了齐明睿和陶柏年到自家镜坊商谈。
齐明睿手上的夹板拆掉了,看起来,一只手已恢复如常,白衣翩翩,如诗如画,进门,带进一室和煦春光。
崔扶风强作镇定,拱手,“齐大郎。”
从亲密的睿郎,到齐大郎,楚河汉界划下。
齐明睿身体一颤,温润的脸染上风霜,柔和的瞳仁里散开绝望,“风娘,你我之间,非得这么陌生吗?”
崔扶风移开目光,不敢看。
齐明睿的魅力,在他身体的身体的每一个地方,五官、眼神、声音,无一销-魂蚀骨,跟他接触的人,总在无知无觉中就沉沦进去,吸食了五石散般难以自拔。
他的优雅和温柔,是女人渴望的美梦。
若是自己没有从小就把指点她的少年放在心上,日复一日思念,想必也抗拒不了他。
若是没有齐姜氏的横加干涉,她会缓缓沦陷进他的柔情里吗?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她已经跟他和离了,覆水难收。
“齐大郎肯赏脸驾临,扶风不胜感激,请坐。”崔扶风道,没有改口。
齐明睿僵僵站着,少时,缓缓坐下,低得有些沉暗的嗓音道:“风娘,对不起,我为我母亲的无礼,再次向你道歉。”
崔扶风在她对面坐下,执起茶壶倒茶,笑道:“都过去了,扶风都忘了,齐大郎也不用放在心上。”
齐明睿端起茶,没喝,轻轻转动,也没再开口。
崔扶风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失落从他身上无声地流露出来,心脏不由自主抽搐。
与男女之爱无关,只是心疼那么美好的人,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苦难。
但愿这世上能有一个跟他一样完美的女子出现,填补他的苦难。
可是,就是真的有完美无缺的女子,齐明睿能爱上吗?
如果不爱,再完美又有何用。
假如时光能倒流,回到他们相识的最初,她躲着他,不跟他认识,就好了。
“哎呀,看来我特意迟到,着实有先见之明啊!”夸张而高亢的声音,陶柏年依门而立,一袭石青色箭袖袍,脸上揉了胭脂,艳色流泻,一双凤眼眼底笑意盎然,十足兴味。
崔扶风不期然又想起法华寺桃林中,自己和齐明睿被他看个全的情形,霎时间竖起一身刺,立眉,怒道:“陶柏年,你能不能有个正经样。”
“不能,我就是这个样子,你又不是今日才认识我。”陶柏年挤眼,嘻嘻笑。
齐明睿低眉,一双手在袖子里缓缓拢起。
面前崔扶风还是印在他心底的眉眼,然则,嘻怒笑骂随心无忌的神情,却那么陌生。崔扶风发怒时直呼陶柏年名姓,不怒时称陶二郎,客套而见外的称呼,却有一股显而易见的亲密。
陶柏年走近,挨着齐明睿坐下,执起茶壶为自己倒了茶,一点不见外。
崔扶风看着,闷怒之余,心底不自在又起。
上次跟他见面,是到陶家发火大骂他伤齐明毓,骂他敢做不敢当,今日再见,他毫无芥蒂,似乎没有那日的不愉快,对她的情意显然没因她尖刻的言语而有分毫改变。
陶柏年一口喝干了茶,直刺刺道:“崔扶风,你找我俩来想说什么。”
崔扶风强压下心头翻滚的思绪,平静道:“为我崔氏镜坊如何发展的事,想跟二位商议一下。”
“你有什么打算?”陶柏年跟齐明睿同时开口,一模一样的言语。
崔扶风压了压额角,按捺不住烦躁,“你俩能不能只把我当同行竞争对手?”
齐明睿沉默了一下,注目看崔扶风,眼里柔光荡荡,温软地笑了笑,“好!”
陶柏年晒笑,“我做不到,齐大,你也别装了。”
谈话无法进行了。
崔扶风从几案底下抓出一叠纸,粗暴地甩了过去,“这是我的设想,请两位当家看看。”
不想要齐陶两家对崔氏镜坊相让,然,崔扶风心中清楚,齐明睿和陶柏年定会对崔氏施以援手,她不同意,他俩就会暗里进行,与其这样,不如都摊到明面上。
苦思些时,她想到一个三家得利,不损害齐家陶家利益的办法。
三家捆绑到一起,镜商进齐家镜陶家镜时,齐陶两家一配一附赠崔家镜,崔家镜坊只制普通的低成本的铜镜,镜商们往外售镜时,可以把崔家镜作齐家镜和陶家镜的赠品,也可以单独卖,三家不作干预。
齐陶两家的铜镜还是以前的定价,有赠品,镜商们觉得占了便宜得了好处,定会多进货,大力推销,齐陶两家就能借着出镜数量提高而使盈利不下降。
当然,齐陶两家完全可以用自己家的普通铜镜作赠品,但是这么一来,身段就下降了,变得不矜贵了,而且,两家镜工也忙不过来,用崔家镜作赠品,便没有这个困扰了。
铜镜市场并不止齐家镜和陶家镜,大唐全国各地,并非只有湖州铜镜,齐家镜和陶家镜这么做,自家的精美的上品铜镜面向富贵人家,附赠的崔氏普通铜镜面向普通百姓,能扩大铜镜市场占有率,挤掉其他地方镜坊制出的铜镜,对两家镜坊来说,是有利的。
而崔氏,刚换了名字换了家主,名气不显,前身费家镜也比不上齐家镜和陶家镜,镜工的技艺不如齐陶两家,自认老三居两家之下并没什么损失。
这个三方得利的合约,订立的前提是三家家主一条心。
世上镜坊许多,但是能一条心的沧海一粟,可遇不可求,他们的当家人能想到这个办法,却无法办到。
“挺好的。”齐明睿道,手指压了压纸张边角,抬眼四顾,寻笔墨。
陶柏年跟着出声:“我也没有异议。”
崔扶风起身,背后置物架拿来毛笔砚台,研墨。
齐明睿和陶柏年签下名字印指模,崔扶风也跟着签名,印指模。
几乎关系三家镜坊发展前景的契约,一到一刻钟便订立下来。
崔扶风事先知道会很顺利,仍有些恍惚。
“风娘。”
“崔扶风。”
齐明睿跟陶柏年同时开口,看对方一眼,霎地合上。
崔扶风瞟一眼陶柏年,看齐明睿。
“万事开头难,没个人打下手忙不过来,齐安跟着你那么久了,你也使唤惯了,让他过来跟你罢,我那边有毓郎帮着就行。”齐明睿道。
“我也正想说这事,你不想陶慎卫过来也行,让齐安过来,两个选一个,不能没人帮衬。”陶柏年望向崔扶风,凤眸里滚烫的光芒一闪而过,很快敛下,换了平静。
崔扶风烦躁地扇了扇手里刚签下的契约。
没有一个人帮衬着实不行,尤其镜工们还是刚接收的费家镜工,但是要让她留下齐安或陶慎卫,她又不愿意。
她不想跟齐明睿和陶柏年有太深的瓜葛,以前已发生的无法,以后的她绝不允许。
“风娘,我们只是关心你,像兄长关心妹妹那样。”齐明睿温声道。
兄长与妹妹!
怎么可能,他是她前夫,他对她可不是兄妹之情,便是此时,他平平静静说着再正经没有的话,然而姿态亲昵眼神温柔,不经意间便无限旖旎,引人遐思。
而陶柏年对她的情意,那是秃子头顶上的虱子,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一股微妙的气氛在三个人之中流转。
“我自有主意。”崔扶风最后还是拒绝了,起身径自往里走,口中道,“两位慢走,扶风就不送了。”
齐明睿和陶柏年相视,苦笑。
出门,走十数步,当分道了,陶柏年突地道:“齐大,我请你喝酒如何?”
齐明睿沉默了一下,笑了笑:“我请吧,你对我齐家恩重如山,我一直想向你道谢,只是没有机会,今日正好。”
“去哪里?”陶柏年兴致勃勃问。
“我们带上酒菜去法华寺桃林吧。”齐明睿道。
陶柏年神色莫名,“也好。”
崔扶风苦思大管事的解决办法,然而,想是想不出来办法的,这又不是营商之道,需要的是一个大活人,善制镜,熟悉镜坊事务,熟知各种制镜材料,认识镜商,能分辩铜镜好坏,善与人打交道,会来事儿又不能奸滑,还要绝对忠诚。
要求之多之高,比小娘找夫婿还难。
大管事的人选没解决,镜坊的麻烦先摆到崔扶风面前。
镜工们听说崔家镜要给齐家镜陶家镜作配,都不愿意,一齐闹起来。
制镜人同样的痴病想提高制镜技艺,齐陶两家出了螺钿镜,他们眼红羡慕,巴不得也能制出来,只是费易平不会,无人指点没有办法,如今崔扶风当家主,齐家的螺钿镜就是她当家主时制出来了,满心欢喜等着崔扶风教他们制螺钿镜,然后得意洋洋到处显摆。
——瞧瞧,我们也制出螺钿镜了。
齐家陶家频频创新出新品铜镜,两家镜工老子制镜天下第一鼻孔朝天走路,他们也想尝尝那样的美好滋味。
“大家想学制螺钿镜?可以。”崔扶风笑笑,理解镜工作为制镜人的心情,并不用家主之威强硬地压制镜工,“学制螺钿镜时间漫长,咱们一日学制螺钿镜,一日制镜,明日起,我教你们点螺。”
“多谢家主!”镜工们欢天喜地,叫声震天。
崔扶风抿唇笑,心中期待起来。
从小学习制镜技艺高超的陶柏年,和一心想报仇想为她分忧的齐明毓,没日没夜埋头研制,还需要两年多时间才制出螺钿镜,这些镜工没有强大的压迫动力支撑,不知过多久能制出螺钿镜。
陶瑞铮迫切地想尽快得到陶家镜坊,到齐府找齐明毓几次,却均没见到齐明毓。
齐明毓伤略好些便去镜坊了。
陶瑞铮不敢去镜坊找齐明毓,齐明睿眼光太敏锐了,他怕被齐明睿看出所图,失去齐明毓这个同盟。
齐明毓再次出现在归林居时,陶瑞铮喜不自胜。
枫林厢,精致的三彩瓷盘瓷盆盛着冷胡突鲙、醴鱼臆、连蒸苲草獐皮索饼等美食,玉薤酒醇香弥漫。
齐明毓盘腿坐到几案前,一手托下巴,无精打采道:“我阿兄看出我是自伤,训了我一顿。”
齐家后来没动静,陶瑞铮已料到被齐明睿看出来了,闻言还是有些郁闷,自是不能流露,怕齐明毓打退堂鼓,笑道:“看出来也无甚,你阿兄总不好为个外人把这事说出去,咱们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还想别的法子?”齐明毓抬头,满眼惊讶,“我看不惯陶二郎,想对付他也罢了,你跟他可是兄弟。”
“我俩又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算什么兄弟。”陶瑞铮冷冷道。
齐明毓“哦”了一声,收起惊讶之色,垂睫,缓缓问:“你有什么主意?”
陶瑞铮这些日子思量很久了,让齐明毓自伤嫁祸的事,行了一次,不能再行第二次,要重创陶柏年,只能下狠手。
“听闻延州有石脂水,如不凝膏,易燃易炸,我设法弄了来置于楼上,你再约柏年过来,我们把他诓进楼后,锁了门,扔火折子进来点燃石脂水。”陶瑞铮道。
“这是杀人。”齐明毓勃然变色,定定看陶瑞铮,目光尖锐如刀。
他若一下子答应,陶瑞铮反而不放心,他反对,陶瑞铮安了心,凉凉一笑,“柏年不除,你大嫂迟早嫁给他。”
“我大嫂气愤我受伤,已经跟陶二郎反目,就算没有,我也不可能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齐明毓咬牙。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再说了,你只要约柏年过来,别的事都是我在干,归林居烧了,亏的也是我。”陶瑞铮道。
“即便不同母所出,不是你的兄弟,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不害怕吗?不内疚吗?”齐明毓尖声问。
陶瑞铮沉默。
“当日陶家镜坊铜液锅炸开,你酒楼的伙计留书,说是受费易平收买,实际上,行事的是你,对不对?”齐明毓质问。
“是我。”陶瑞铮点头,缓缓道:“陶家的镜工死伤那么多,我心中也难受的很,但是,我爱铜镜,我必要得到镜坊,我没有办法。”
“为了得到镜坊,就可以抿灭人性?那些镜工有父母有妻儿,你怎么忍心看着他们亲人离散阴阳两隔?那些人虽听命陶二郎,可也是你陶家的人。”齐明毓站起来,眼睛赤红,指着陶瑞铮嘶声问。
陶瑞铮再次沉默。
齐明毓胸膛起伏,急促地喘气,“你若真爱铜镜,自当尊重疼爱制镜人,又怎么忍心谋杀制镜人,你不配爱铜镜。”
“我怎么就不配爱铜镜了?我爱铜镜的心情,你不能理解。”陶瑞铮蓦地站起来,动作迅猛,刮起一阵旋风,“我长于制镜世家,我耳里听到的我阿耶的说话,十句里头一半与铜镜有关,我四岁跟柏年一起到镜坊学制铜镜,在镜坊中整整呆了十四年,我制过千千万万面铜镜,若当年不是柏年接管的镜坊而是我,我敢说,今日的陶家镜坊定更加辉煌。”
“你这么无耻卑鄙,不怕你制出的铜镜在羞愧地哭吗?”齐明毓冷笑。
“齐明毓,你是嫡子,你阿兄跟你同母所出,你理解不了我作为庶子的苦。”陶瑞铮咬牙切齿喊。
“我是不理解,但是我……”
但是我在何时,都不可能丧尽天良抿灭良知。
后面的话齐明毓硬生生咽下,没说出来。
两人对视着,陶瑞铮高大魁梧的身体如山岳,给人重重压力,齐明毓半昂着头,没有一丝胆怯。
许久,陶瑞铮泄了气,坐了下去,颓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吧。”
齐明毓大踏步出门,走了数步远,忽又回头,“石脂水烧起,你酒楼的食客怎么办?”
“自然是提前遣开了,而且石脂水的数量也尽量控制一下,争取火势不要太大,别漫延到左邻右舍。”陶瑞铮道,语毕,迟疑看齐明毓,“怎么?你改变主意了?”
齐明毓喘息,半晌,咬牙道:“是,诚如你所言,陶二郎不除,只怕我大嫂迟早会嫁给他,还是除掉他省事。”
“行,你答应了就好,我着手准备石脂水,一切安排妥当了,我给你消息,你再约柏年过来。”陶瑞铮道。
“一言为定。”齐明毓冷冷道,快步出门。
陶瑞铮定定坐着不动。
王平闪身进来,拍胸脯,后怕不已:“你俩声音太大了,幸亏小的把客人都打发走了,不然,可就完了。”
陶瑞铮不语。
王平又道:“只是诱二郎过来,办法多的是,大郎何必让齐明毓来办,白白泄露了心思。”
“把人诱过来容易,弄死以后呢?要弄死一个人还不容易,但我这么多年没做为的什么,还不是弄死人后无法善后,我那个嫡母可不是好糊弄的,沈家之势也不容小觑。”陶瑞铮淡淡道。
王平眼珠子转动,有些不明白,半晌,瞪圆眼,低叫:“大郎这是……找齐二郎做替死鬼。”
“正是。”陶瑞铮点头,“我没跟齐明毓全部说我的计划,那日,我也会一起被烧,而且伤得很重,这样,母亲自然就不会怀疑我了,追查起来,是齐明毓骗柏年过来的,我只要矢口否定跟齐明毓合谋,齐明毓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他害柏年的动机,可是清楚明白的很。”
“大郎好谋算!”王平大赞。
陶瑞铮唇角往上牵了牵,眼底却无笑意。
“大郎不开心?”王平关切问。
“突然觉得,齐明毓好像说的很有道理,难道我真不配爱铜镜吗?我制出来的铜镜,会因为是我这么卑鄙无耻的人制它们,而羞愧地哭泣吗?”陶瑞铮看外窗外,神情恍惚。
王平不能理解齐明毓的话对陶瑞铮的触动,劝道:“不过痴言痴语,大郎不必放在心上。”
“痴言痴语,人称柏年镜痴,我自问也是镜痴,那我算痴人吗?我怎么就说不出那样的痴语?难道我不如崔扶风,不如柏年,连齐明毓这个十几岁才学制镜的人,也不如吗?”陶瑞铮喃喃。
王平微惊,这话听着大是违常,劝道:“大郎别想那么多了,把二郎弄死,嫁祸齐明毓,齐家镜坊必然大乱,那时大郎把镜坊揽入囊中,地位大不一样,春风得意,说不定还能求娶崔二娘。”
“求娶崔二娘!我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梦。”陶瑞铮呵呵笑,笑半晌,幽幽叹:“我配不上她,求娶不到。”
王平叹息,无法否认,暗悔说错了。
崔扶风买下费家镜坊后,湖州城有意向她求亲的人更多了,崔百信前日晃悠到归林居喝酒,他上前套近乎,听了满耳朵崔百信得意洋洋的炫耀。
崔百信口中提到那些人,均是家中嫡子,青年俊杰,只嫡子出身就比陶瑞铮好。
崔扶风并不知有许多人向她求亲,买下镜坊后,整日呆镜坊中没回过家。
求亲人家许多,崔百信很镇定地拒绝了,一来,他做不了崔扶风的主,二来,那些人虽是极出色,比之陶柏年却还是略有不如,他提都没跟崔扶风提。
费家镜坊与齐家镜坊一般,有主子和镜工歇息的房间,手底下是一班粗鲁的镜工,刚接触不了解,不比齐家镜工信得过,身边又没齐明毓,崔扶风到底有些不安心,把雪沫叫到镜坊中一处住,顺便打点自己起居。
镜坊里不似家中可以调脂弄粉弄各色饮食,日间崔扶风进工房教镜工学点螺,雪沫无事可做,晃悠去陶家镜坊找陶石,去过两次,陶石就每日都跑崔氏镜坊来了,与雪沫两个门口蹲着,东拉西扯,一说一整天。
崔扶风看着,失笑:“两个话篓子。”
这日崔扶风工房里正忙着,雪沫进来,悄声道:“罗姨娘来了,二娘你见不见?不见我就打发她走。”
罗氏来做什么?
崔扶风有些奇怪,恰好手里活儿告一段落,让镜工们自己学着,出去见罗氏。
罗氏身上藏蓝色褙子暗绿棉裙,外面罩了一件灰鼠披风,头上单螺髻簪钗一支没有,脸色晦暗,眼睑浮肿,深深的黑眼眶。
崔扶风上次见她,她虽有些惶恐颓败,却还不是这么惨然之色,崔扶风微惊,“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罗氏眼眶微红,嘴唇扁了扁,喉间哽咽:“二娘事多,我本来不该来打扰你的,可是我实在无人可问,只好来向你讨教了。”
“什么事慢慢说,别急。”崔扶风温声道,打手势,示意罗氏坐下。
两人地台坐下,罗氏开口,面上颓败之色更甚。
原来她卖了费家镜坊后,都知她手上有那么多钱,费氏族人不乐意了,天天上门逼迫,要分一杯羹。其他人则贪图她手里的钱,使了媒婆来求亲。
费府每日人来人往,不是媒婆就是费氏族人,她烦不过,让下人关门闭户,谁知那些人就到大门前叫骂,费家下人在费易平死后她苦苦支撑那些时发卖了许多,如今只剩十来个人,根本应付不来那些人。
罗氏一直忍着,到今日,实在忍不下了,她无亲无眷,只好找崔扶风。
“那些族人跟表哥没有来往过,无甚情分,我凭什么给他们钱。”罗氏道。
给不给的,崔扶风也不好替她作主,沉吟些时,道:“我可以帮你出面找费家族人谈谈,也可以替你出面狠狠教训一下谩骂找事的人,然则,这么办也非长久之策,还得你自己解决。要不你自己变得泼辣,也不关门了,开了门出去,人家骂,你就比人家骂得更狠,把人逼走。要不我托人替你打听一下,有厚道人家男人品性好的,找个男人嫁了。”
“二娘!”罗氏哽咽叫,满眼感激。
崔扶风不甚在意,摆手,“你想怎么做?”
“我不想嫁人了。”罗氏低头,“谁不知我为妾时不守妇道还与表哥私通,正经人家有点志气的男人不肯娶我为妻的,心术不正的我也不想嫁,我也不想作妾了。”
“那就只有变得泼辣凶悍了。”崔扶风道。
罗氏凄然,“其实都是手里的钱招的祸,二娘,我有个想法,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她想办个女子善堂,专收无家可归生活无着,或者在家中遭遇不平的女子。
“当日我阿耶要把我卖进青楼,亏得我还有个姑母,姑母收留了我,我想其他女子就没这样的幸运了,女子善堂办起来,遇到这种情况的女人就可以来投奔,或者家里继母恶毒遭虐待,耶娘早逝无兄弟姐妹扶持的,也可以来。表哥要把我嫁你阿耶作妾时,我若是有处可去也不会答应,遇到我那种情况的,也可以到善堂来。不拘年龄,老幼皆可以来投奔。”
崔扶风极是意外,没想到罗氏居然有这样的胸襟。
“办善堂,那可不是十金百金万金的事,你手里的钱到后来都会花光的。”
“花光就花光,有多少钱,就尽多少力,那时自己再省吃俭用就是。我以前一直以为,有钱才能得安然,帮表哥打理庶务时想尽办法敛财,可这阵子手里有了用不完的钱,反而过得更苦,方发现,有钱没钱,活的好不好,其实在于人的心。我只是担心,善堂收的都是女子,会不会引来肖小之徒,欺负我们弱质女流,若是不能好好办下去,就变成藏污纳垢之地了。”罗氏道。
“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崔扶风感慨。
罗氏微微红了脸,“都是跟二娘接触后,看的远了,方才有的觉悟。”
“你既拿定主意了,具体怎么办我想想。”崔扶风道。
“多谢二娘!”罗氏起身,深深施礼,“劳烦二娘了,二娘事多,我就不打扰了,静候二娘佳音。”
“我带人护送你回去。”崔扶风道,进工房,喊出一百个身材高壮的镜工,交待了几句。
镜工们改姓崔了,究竟以前是费家人,听说要护罗氏,并无二话。
崔扶风骑在马上,罗氏还是坐马车里,一百名镜工列了整齐四个纵队,两队前面开道,两队后头跟着,浩浩荡荡回城。
费府大门前十几个人,形容猥琐,看到齐刷刷两队人马,一齐呆了。
崔扶风幽冷的目光扫过去,众人打寒颤,不等崔扶风发话,呼啦一下子跑了。
有点志气骨气成才的做不出那等下作行径,来的都是鼠目寸光小人,小人的特性便是欺软怕硬,崔扶风如今之势,等闲人不敢招惹,更不说她身边还有那许多要把他们打成肉酱的强壮汉子了。
罗氏泪眼朦胧进府,镜工们留下来,分了两班,费府四周来来回巡视。
崔扶风又交待,费氏族人过来,让到崔氏镜坊找她。
这日有费氏族人来了,镜工们按崔扶风的交待传话,这些人见崔扶风居然为罗氏出头,都懵了。
究竟不敢去招惹崔扶风,落荒而逃。
崔扶风可不只是一个人,背后还有齐陶两家。
她刚接手费家镜坊,齐陶两家立即联手发出通知,取消对费家镜的围剿,随后,三家捆绑售镜,与崔扶风同进共退之势,谁又看不出来。
得罪崔扶风,就是得罪陶柏年跟齐明睿。
崔齐陶三家结盟,湖州城里便是财势强如杨起昌那样的也不敢轻动崔扶风,更不说其他门户了。
除了陶齐两家,湖州城的商户也对崔扶风敬佩不已,或深或浅,或重或轻,都是崔扶风背后的势力。
有崔扶风和陶柏年设局,方得以扳倒孙奎,大家无需再交沉重的税赋,这份大功,众人铭记心中,自然都支持崔扶风。
女子善堂开办还得有人出面打点一切,罗氏手里只有钱,崔扶风自己手下没得力可用的人,崔扶风思量些时,决定还是请陶柏年派陶慎卫去协助罗氏办善堂。
当然请齐安帮忙也行,不过打理善堂要跟罗氏频繁打交道,齐安跟女人来往腼腆些,不如陶慎卫圆滑,两人性情相比,还是陶慎卫更胜任。
许多日子没踏足陶家镜坊,站在门口,看着巍峨雄伟的大门,崔扶风有些恍惚。
十年前,她刚接任齐家家主之位,过来求陶柏年陪她上京为齐家翻案,似乎就在昨日。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陶柏年造作浮夸地声音:“崔二娘到来,柏年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崔二娘请进。”陶家守门人热情道,打断崔扶风的思绪。
崔扶风笑笑,今时今日,她到陶家镜坊来,自然不用禀报的,也不客气,抬步往里走。
陶柏年厅中坐着,眉间凛凛寒意,一双手死死抓着几案,竭力克制着什么,听得动静,也没侧头看来。
“怎么了?”崔扶风罕见陶柏年气成这样,心头咯噔了一下。
陶柏年没说话,深吸气,极力压抑。
这几日外头并没听说陶家镜坊出什么事,崔扶风皱眉,“可是与你阿兄有关?”
“为什么这样问?”陶柏年问,声音沙哑。
“你阿兄那人……”崔扶风思索措词,陶家一向和睦,说多了,有挑拔嫌疑,婉转道:“我觉得你阿兄不是他表现出来的无争性子。”
“是么?”陶柏年自语似反问,身上流露出来的忿色忽地消失,转而深沉的悲哀惨痛。
“到底怎么了?”崔扶风追问。
“无甚。”陶柏年淡然,眉头松开,顷刻间又换了一种神情,打手势示意崔扶风坐下。
他有什么事不能对自己说的?
崔扶风心中不悦,转念间,自嘲一笑,自己并不是陶柏年的什么人,陶柏年为什么对自己直抒胸臆无所隐瞒,这种想法当真可笑,不问了,只说来意。
“可以。”陶柏年二话不说应下,扬声喊陶慎卫。
带着陶慎卫出陶家镜坊,崔扶风终是忍不住,问道:“陶二郎看来心情不好,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陶慎卫迷糊,想了想,道:“兴许与齐二郎有关吧,你来前,齐二郎来过,刚走不久。”
崔扶风抖地想起齐明毓自伤构陷陶柏年一事,自己已经表明不会嫁给陶柏年了,齐明毓因何还纠缠不放,由不得胸腔发闷。
陶慎卫觑着崔扶风脸色,小心翼翼道:“他俩没吵,我家二郎虽然看起来很是愤怒,但好像不是针对齐二郎的。”
“知道说的什么吗?”崔扶风问。
“不知道,他俩说话声音压得很低。”陶慎卫道。
崔扶风烦躁不已,有心找齐明毓问一问,既然无意和齐明睿复合,齐家人,包括齐明毓都得远离,想了想,终是作罢。
有陶慎卫担责,善堂很快办了起来,找府衙买地,找人建房,湖州城贴公告昭告女子善堂成立等事有条不紊展开。
消息很快传遍湖州城,那些企图娶罗氏得巨额钱财的男人偃旗息鼓,费氏族人都呆了,想不到罗氏居然散财做善事,又见陶家的人居然帮罗氏办事,至此,绝了分一杯羹的念头。
王平听说,啧啧称奇,知道陶瑞铮曾想娶罗氏,把外头听到的一一禀报陶瑞铮。
陶瑞铮不坐大厅窗前了,枫林厢里呆呆坐着。
“真想不到。”陶瑞铮喃喃,自与齐明毓议定大事后,他每日都阴沉着脸,肤色本就有些黑,再沉了脸,着实吓人。
王平有些惊,找好事说:“等去延州买石脂水的回来,便是二郎死期,大郎大事可成,那时该好好庆祝一下。”
“没什么好庆祝的。”陶瑞铮意兴阑珊,“齐明毓说的对,柏年即便不是我兄弟,那也是一条人命。”
王平不理解,筹谋那么久,这时才来良心发现。
早干嘛去了,又不是第一次杀人,陶家镜坊铜液锅爆炸,九条人命呢。
“我无耻卑鄙,我制出的铜镜会因为出自我的手而羞愧地哭泣吗?”陶瑞铮自语,埋首,脊梁弯折。
王平一呆,想说什么不敢说,缓缓退了出去。
派去延州买石脂水的人腊月十五日回了湖州,带回封得严密一桶石脂水。
那人往延州去,在凤阳住宿时,听得掌柜说凤阳便有人售石脂水,一样的东西在哪里买到都一样,打听了所在过去,试过,确是极易燃的石脂水,便买了带回来。
半人高的木桶,一个成年男子环臂合抱宽,足够燃起冲天大火。
陶瑞铮看了,沉默不语。
“可以让齐二郎约二郎过来了。”王平道。
陶瑞铮懒懒“嗯”了一声。
“要怎么做?”王平问细节。
“找人装修,明日起酒楼停业,门口运来一些做桌椅的木料,齐陶两家渊源深,陶二郎要约柏年在归林居见面,我自是不好拒绝,让齐明毓约在申时初,大白天,火一起,救火的人马上来了,虽然石脂水燃得快,救火及时也不会殃及左邻右舍,因为停业,大门是关着的,我自是原来就在里面的,事先把石脂水泼到枫林厢地上,柏年到来后,我陪他上楼,你点了火把,从后厨窗户扔进去,后厨紧挨着楼梯,楼梯马上就燃着了二楼下楼的逃生通道就堵死了。”陶瑞铮道。
“火起,二郎会跳窗逃生。”王平担心。
“我会抓着他不让他跑。”陶瑞铮道。
“那你也危险了。”王平更担心。
“近身肉搏,柏年不是我对手。”陶瑞铮淡淡道。
王平一想有理,要想事后沈氏不追查到陶瑞铮身上,也只好冒险了。
腊月二十,新元将到,各家各户都要置办年货,街道两旁许多卖花灯、春联的摊子,更添了年味。
归林居临街墙边堆了半人高木料,门窗紧闭。
陶柏年推门,缓缓走进归林居。
陶瑞铮柜台后面坐着,抬头看来,缓缓道:“柏年,你来啦,齐明毓还没到,你到枫林厢等着他吧。”
陶柏年点头,惯有的阔步往楼梯走去。
陶瑞铮从柜台后面出来,提起柜台茶壶,跟在陶柏年后面上楼。
没有顾客的大堂空空荡荡,笃笃脚步声在空中回响,冲击着耳膜。
陶瑞铮看着前面陶柏年背影,陶柏年穿着石青束袖胡袍,身姿笔直刚硬,湖州城的人赞陶柏年时,会随口也赞他一句,“你也不差,令尊有你兄弟俩这么出色的儿子,好生让人羡慕。”
陶柏年压在他头上三十年,令他窒息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火起,陶柏年会被烧死,而他,会皮焦肉赤,即便活着,外貌也像个鬼一样。
一步又一步,陶柏年走过最后一级楼梯,迈上二楼。
“陶二郎即便不是你兄弟,那也是一条人命!”齐明毓的怒骂突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是:“你这么无耻卑鄙,不怕你制出的铜镜在羞愧地哭吗?”
砰一声,陶瑞铮手里茶壶从手里掉落,重重砸到楼梯上。
陶柏年回头,居高临下,静静看陶瑞铮。
“柏年,我突然想起来,齐明毓约了你后,听说归林居在装修,又改地方了,约你在隔壁泰春楼见面。”陶瑞铮急慌慌说。
“你方才怎么不说?”陶柏年皱眉。
“方才心里想着事,忘了。”陶瑞铮冲上楼梯,伸手,急急抓住陶柏年手,“走,去泰春楼。”
陶柏年定定站着不动,“我有些累,歇一歇再过去。”
“跟人有约怎么能迟到呢。”陶瑞铮急促说,抓着陶柏年的手更用力了。
“迟到就迟到。”陶柏年道,还是不动。
陶瑞铮耳里似乎听到哔哔火苗燃烧的声音,大火燃烧在瞬息间,跳窗即便能逃出生天,也难保就不会受伤,腿骨折或是手骨折什么的,制镜人一双手不容有失。陶瑞铮矮下身子,一把扛起陶柏年,疾奔下楼梯。
他的两只脚踩到一楼地面时,后厨火起。
陶瑞铮直扛着陶柏年冲出大门。
大白天,左邻右舍过来,大火很快扑灭。
陶瑞铮满头汗水,看着黑烟余烬,长吁一口气。
“为什么突然放弃?”
耳边冷浸浸问话,陶瑞铮周身僵硬,艰难转过头去,陶柏年定定看着他,身边,齐明毓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陶柏年身侧。
“你们……你俩……你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陶瑞铮瞳仁紧缩,脸皮颤动。
“在你向齐二提出用自伤苦肉计构陷我时,齐二就来找我了。”陶柏年缓缓道。
“所以,那日齐明毓用刀捅伤自己,是做戏给我看?”陶瑞铮喘气。
“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我们怀疑镜坊铜液锅爆炸一事与你有关。”陶柏年寒声道。
“虽然你后来亲口承认镜坊铜液锅爆炸一事是你所为,但是仅凭我一面之辞,难以坐实你的罪责,所以,在你提出纵火烧死陶二郎时,我将计就计应下,与陶二郎商量一番后,定下抓你行凶现行之计。”齐明毓接着道。
陶瑞铮瑟瑟抖,“你俩太疯了,大火无情,方才是幸得没烧上二楼,要是烧上二楼了,包厢地面倒满石脂水,哪还有命在。”
陶柏年嗤一声笑:“我们既知道你的计划了,怎么可能给你用上石脂水,卖石脂水的是我安排的,那木桶里不是石脂水。”
自己一开始,就落入齐明毓的圈套了,陶瑞铮看齐明毓,不明白:“柏年觊觎你大嫂,你为什么还要帮他?”
“我不是帮他,我只是站在公道正义这边,我不喜欢陶二郎,但是不妨碍我欣赏他光明坦荡,正正直直做人,清清白白制镜的品格。”齐明毓淡淡道。
陶柏年朝齐明毓举手,齐明毓伸手过去,两人紧紧交握。
“我输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陶瑞铮眼眶发红,垂首,“你们报官吧,我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陶柏年沉默片刻,缓缓道:“九条人命,我不可能放过你,看在你幡然大悟悔过的份上,我不报官,你自绝吧,给你留个好名声。”
王平放了火后,眼看陶瑞铮居然扛着陶柏年出来,莫名其妙,还只当陶瑞铮又要使别的计谋,陶瑞铮与陶柏年、齐明毓三人说话,他躲在一角偷听,大惊失色。
陶瑞铮看起来,真个万念俱灰要赴死之态,如何能行。
王平急奔陶府找姚氏禀报。
陶家镜坊铜液锅爆炸一事,姚氏并不知是陶瑞铮所为,听王平说完,放声痛哭,“瑞铮怎么这么糊涂啊!”
“姨娘别哭了,快想想怎么救大郎吧,总不能真看着大郎去死吧。”王平着急。
自然不能的。
姚氏急忙找陶骏。
镜坊是制镜人最看重的,镜工是技艺的传承人,各家镜坊的根基,当家人都极看重,何况活生生九条人命。
陶骏整个人懵了,傻呆呆问:“你俩不是从来不争什么吗?”
到了这种地步,她不说,陶柏年也会说,姚氏道:“瑞铮很喜欢制镜,但柏年是嫡子,怕你为难,只好……”
“只好暗里谋划,不惜谋杀自家镜工!”陶骏厉喝,目眦欲裂。
姚氏至此只抽泣,也不辩解。
陶骏想说“你们想要镜坊可以跟我说啊”,蓦地又想起,就在不久前,他把镜坊交给陶瑞铮打理又收回时,陶瑞铮曾苦苦哀求不肯放手,他置若罔闻,霎时泄了气,心中隐隐醒悟过来,自己这么多年嘴上说着心疼长子不争的话,其实陶瑞铮就是争,自己也不会为长子而损害次子利益。
沈氏用她的无争,巩固了她自己的正室地位,也捍卫了陶柏年身为嫡子的利益。
他的妾室和庶子,表面子上得到他的宠爱,其实什么都没得到。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陶骏失神低喃。
若他真心爱姚氏,当年就不该在长辈逼迫之下娶沈氏,既然娶了,就不该一面宠爱妾室庶子,一面又让着正室嫡子。
陶家今日之祸,罪在他。
九条人命,要放过陶瑞铮,如何能够。
不放过,那是他的亲生儿子,还是他心爱的女人为他生的。
陶骏痴痴愣愣,不想儿子死,又无法承受镜坊九条人命无辜死去冤魂得不到告慰。
“郎君,瑞铮自责不已,怕是不跟我们告别就自我了断了,求郎君快想想办法。”姚氏凄凄道。
能有什么办法!
杀人偿命,何况是九条人命!
陶骏跌跪地上,朝地用力撞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地上浸开血水,陶骏额头破了,鲜血淋漓。
“郎君!”姚氏大哭,抱住陶骏不让他再撞,“是妾错了,是妾没好好管教瑞铮致他行差踏错,郎君你别自责,你要有个好歹,妾依靠谁去。”
没有自己这个依靠,就没今日之祸,该给那九个镜工偿命的是他。
若他不宠爱妾室庶子,就不会助长他们的野心。
陶骏在须臾间,心头闪过许多想法,咬牙道:“把柏年、瑞铮叫回来,我有话说。”
陶柏年和陶瑞铮从归林居回来,沈氏也来了,一家子聚到大厅中。
听说陶瑞铮作恶,连陶柏年也要谋害,沈氏气得周身发抖,直呼陶骏名字:“陶骏,今日你不主持公道,我就去衙门出告,让整个湖州城的人都知道陶家出了这样的丑事。”
“我会还柏年,还那些死去的镜工一个公道。”陶骏短短半日里老了十几岁,形容苍老,急促地喘着,“在处理这件事之前,我要先主持分家,柏年与瑞铮两人平分家财,柏年接任陶家家主之位,继承陶家大宅和陶家镜坊,归林居也归柏年所有,瑞铮拿钱离家。”
“我不同意,阿耶,儿罪孽深重,不配为陶家子,不配得家业,只求一死。”陶瑞铮咚一声跪下去。
汲汲而为,不过为了铜镜,一挨觉得自己行为失当,铜镜也会因自己是制镜人而蒙羞,霎时间万念俱灰,生志不存。
陶骏没理他,也没扶他,只看沈氏和陶柏年,“你俩同意吗?”
“同意。”陶柏年冷冷道。
沈氏沉默了一下,点头。
“开宗祠,举行家主继位大典,接着分家。”陶骏剧咳。
半日工夫不到,陶家家主传位与分家同时完成。
陶柏年继承陶家家主之位,得了陶家大宅和陶家镜坊,归林居也归他所有。
陶瑞铮得了现钱八十万金。
湖州城众人惊叹陶家家财之丰厚,未容大家回过神来,陶骏请了族人,再次开宗祠,宣布去除姚氏陶家妾室身份,理由是教子无方。逐陶瑞铮出陶家,族谱除名,理由是不孝忤逆。
“郎君!妾不离开你。”姚氏嘶声哭,悲痛欲绝,三十多年恩爱,陶骏对她宠爱有加,暗里跟儿子一直算计不停,对陶骏情爱却也不假。
“阿耶,这不够。”陶柏年冷冷道。
只是把陶瑞铮族谱除名,怎么对得起那九条人命。
“是的,不够。”陶骏轻叹,“加上这个,够吗?”蓦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划开自己脖子。
鲜血狂喷,瞬间染红了地面。
这半日发生的事,湖州城的人后来提起,叹息之余,莫名其妙。
陶骏为何要自绝,为何要逐妾遣子。
要说不爱,就不会在自绝前,分家,为姚氏和陶瑞铮争取巨额家财。
要说爱,为何又那么不留情面,除名出族,陶瑞铮和姚氏连陶家人都不是,陶骏葬礼上,陶瑞铮和姚氏两个连送殡的资格都没有。
姚氏和陶瑞铮在陶骏丧事后,把那八十万金捐给了罗氏的女子善堂,空手离开了湖州城。
崔扶风听陶柏年和齐明毓介绍过内情后,长叹。
陶瑞铮这辈子都不得安乐了,活着有愧,求死不能,生不如死。
他的命是陶骏用命换来的,他若死,九泉之下无颜见陶骏。不死,不是他亲手弑父,也不差多少,这种折磨,够他痛苦一生了。
陶骏舍不得儿子死,却不知,活着有时比死更痛苦。
陶瑞铮若是个爱财的也罢了,偏他爱的不是财,而是铜镜。
一个铜板不留把分到的陶家家财捐了出去,也是为自己忏悔赎罪吧。
至此,方知齐明毓那次自伤,乃是与陶柏年商定的苦肉计,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齐明毓真的长大了。
新元到,过了年,齐明毓就二十三了,崔扶风操心他的婚事,又不想问齐姜氏,正忧心着,杨九娘找了来。
一晃许多年,后来这些年,崔扶风还没见过杨九娘,乍然见了,微有意外。
上一次见面,杨九娘穿着火一般艳红的劲装,风姿卓然,恍如盛放的红玫瑰,这当儿却是开败的花儿,由里及外透着憔悴与苍老。
“着实没脸来找你的,只是放不下。”杨九娘笑了笑,有些难为情。
杨九娘那年回绝齐家的亲事后,难忘齐明毓,心情郁郁,不想嫁其他男人,后来母亲病逝,守了三年孝,孝期后,看齐明毓一直没订亲,对齐明毓的爱意又燃,憋了些时,忍不住,厚着脸皮来求崔扶风。
崔扶风不甚愿意。
杨九娘比齐明毓大了三岁,这几年,经母丧,又相思困苦,容色有损,而齐明毓风华正茂,绝美姿容,杨九娘外貌怎么也配不上他,况又有当年拒亲的嫌隙。
不过,杨起昌的家财百倍于齐家,家资之丰饶江南道数一数二,杨九娘要觅如意郎君不难,拖了这么多年,对齐明毓深情一片又很难得。
“我替你问问毓郎吧。”崔扶风道,没拒绝。
齐明毓日日要到崔氏镜坊找崔扶风说几句话的,翌日,崔扶风便把这事跟他说了。
“她既有心,我回去跟母亲说,让母亲托媒婆去提亲。”齐明毓道。
崔扶风见齐明毓应得草率,片时思量都没有,不由得担心:“你喜欢她吗?”
“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我阿兄倒是喜欢你,又曾经共历患难生死与共,还不能一辈子相伴,更遑论其他的喜欢了。”齐明毓笑笑,二十三岁,风华正茂,他却是波澜不惊死水一潭。
若说之前齐明睿尚未活着回来,肩上挑着沉沉重担开朗不起来,眼下,孙奎、费易平已死,藏在暗处的陶瑞铮也自食恶果,阳光灿烂前景,他却还是老样子,由不得教人担心。
“我与你阿兄缘浅,你不要跟我们相比。”崔扶风劝道。
“我知道,但是做不到毫无芥蒂。”齐明毓坦言,“我已不奢望夫妻甜蜜恩爱,只求家宅和睦安宁,杨九娘长年服侍病榻上母亲,耐心孝顺,又兼开朗豪爽,我娶她,当能夫妻相敬如宾,极好的。”
崔扶风长叹,齐明毓自己愿意,亦无法。
齐姜氏对杨九娘不满意,但是没反对。
因着崔扶风和齐明睿和离一事,她在外头声名极差,即便齐家巨富,齐明毓人物出色,条件好的人家也不愿把女儿嫁进齐家受婆婆的气,肯嫁的,条件又太差了,家底薄不说,生的也不好看,性情也不好。
比较起来,杨九娘算是不错的选择了。
大儿子终身大事被她误了,不敢再耽误小儿子。
齐明毓和杨九娘年纪都很大了,两家家长都急,六礼走得很快,二月初二,两人便成亲了。
杨起昌将自己所有家业都给杨九娘作陪嫁。
湖州城的人经过齐明睿与崔扶风和离,罗氏办善堂,陶瑞铮母子被逐出家门等事,已是见怪不怪。
齐陶费三家,湖州城的三大制镜世家,经历了十年变迁,费家倾覆,陶家分家家业一拆为二后,财力大减,而齐家,因齐明毓得了杨家的家财,一跃成了三大家中最富有的。
陶家主动摘下了“制镜第一家”的匾额。
如今齐陶两家势均力敌,再称制镜第一家着实赧颜,两家关系又极好,铜镜行里同进共退,不分彼此,没必要争谁第一。
崔氏镜坊背靠着齐陶两棵大树,虽说因没有售精品铜镜而声名不显,发展也极好。
齐明毓的婚礼,崔扶风思量再三,还是没去。
她不知以什么身份出席。
再见齐姜氏,也着实难堪,总让她不由自主想起逼得她和齐明睿不得不和离的那一日发生的事。
平静的日子易过,转眼又是一年新元,杨九娘生下一对龙凤胎。
齐家为两个孩子举办满月宴,给崔家也发请柬了,崔扶风打开请柬,看一眼,愣住。
两个孩子,男孩名齐嘉,女孩名齐琬,请柬上两人的身份,齐嘉是齐明睿的儿子,齐琬是齐明毓的女儿。
两年多,离开齐家两年后,崔扶风再次走进齐家镜坊。
齐明睿地台上几案后坐着,白色云纹广袖锦袍,脸色空茫,抬头看到崔扶风,起身,宽大的袖子与袍摆在身侧如云晕荡开,双眉舒展,眼里光华流转。
“风娘,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崔扶风走到案前,眼眶发红,“你不是答应我再娶的吗?为何要过继毓郎的孩子做儿子?”
“我做不到搂着你之外的女人入怀,抱歉,我食言而肥。”齐明睿温声道。
“我没改嫁,不是因为忘不了你。”崔扶风咬牙,并没想过嫁陶柏年,这当儿了,也只好把他拉出来当挡箭牌,“只是因为陶柏年还在父丧中,不能成亲。”
“与你无关,我自己过不了自己心中那道坎罢。”齐明睿道。
崔扶风喉头一哽。
问责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每个人心中那道坎,又如何能轻易跨过。
“你这么做,你母亲会伤心的。”崔扶风讷讷。
“她当年向你承诺过,他日毓郎的第一个孩子过继给长房为子,家主之位长长久久由长房继承,不过践诺罢。”齐明睿淡然。
崔扶风无言。
当年以为齐明睿已死,齐姜氏方做出这个承诺,而当年议亲的也是杨九娘,议亲之初,齐家便跟杨九娘说过,齐明毓的第一个儿子要过继长房,杨九娘答应了。
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这样的结局。
齐明睿不肯娶妻,她总不好按着他的头硬逼他娶妻。
从齐家镜坊出来,崔扶风茫然。
明知道齐明睿外表温文,实则刚硬,百折不弯性情,爱上她了就不会改变,却还是总奢望着他能接受另一个女人的柔情,身边有个知冷着热的人对他好。
雪沫和陶石镜坊门前蹲着凑在一起说话,崔扶风走近,雪沫蹦跳起,殷勤道:“二娘回来了,婢子服侍你。”
崔扶风僵硬地摆手,直进门去。
往日,雪沫就蹲下和陶石继续说话了,这日却不是,跟着进门。
崔扶风进房,雪沫也跟进房,欲言又止,半晌悄声道:“二娘你嘴巴真严密,这么大的事连婢子都瞒着。”
“我瞒你什么了?”崔扶风有气无力,倒到床上,闭眼不想理雪沫。
雪沫嘀咕:“齐大郎不举的事啊,难怪那时候床褥子总是整整齐齐一点不乱,也从来不需备巾帕,也没喊热水侍候……”
“闭嘴。”崔扶风霎地坐起来,狠狠瞪雪沫。
“又不是我胡编排。”雪沫委屈,“湖州城里都传开了,齐大郎在岭南服流刑那些年伤了根本,无法行周公之礼,因此才与你和离,也不再娶妻,过继齐二郎的儿子。”
崔扶风呆住。
虽说与齐明睿没有夫妻之实,然而,崖州相遇那晚,长安城里他出狱那日,齐明睿曾失控过,她清楚,齐明睿没病。
“怎么会有这样的传闻,谁这么恶毒。”崔扶风喃喃。
“齐家的人说出来的。”雪沫答得飞快。
齐家下人都不是爱嚼舌根子的人,齐明睿又深得下人爱戴,为何会有这样的谣言传出来?
崔扶风想着,忽地,捂脸,失声痛哭。
与齐明睿和离当日,离开齐家时,她伤心欲绝,觉得自己为齐家十年艰辛像个笑话。
这当时却发现,那十年并不算什么。
齐明睿为了她能清清白白嫁人,不惜自毁名声,用后半辈子几十年赔偿弥补她。
“齐明睿,你为什么要这么好!”
陶柏年抓着酒瓶,大口大口往嘴里倒酒。
沈氏对面坐着,没阻止,恍恍惚惚道:“那些话,定是齐明睿让齐家人传出来的,他既然这么做,想必崔扶风没跟他圆房。”
“便是圆房过又有什么,我爱她,她曾失身给别的男人又何妨,也还是她。”陶柏年昂头,酒瓶空了,倒不出酒,扔了,接着又拿一瓶。
“现在湖州城的人都知道崔扶风是清白之身,你娶她,倒是很便利。”沈氏道。
“是啊!”陶柏年扔了酒瓶,伏到案上嘶声哭起来:“可是母亲,这么一来,我亏欠齐明睿了。”
“是啊,你的幸福,是建立在齐明睿的痛苦之上。”沈氏长叹。
齐明睿便是真的不举,他不说,又有谁知道,这么说,不过为崔扶风罢。
虽说女人和离再嫁在大唐不算什么,然陶家制镜大家,媳妇是清白之身自然面子上更好看些。
陶柏年一瓶接一瓶饮酒。
沈氏想劝劝,又委实无法劝。
罢了,父孝才守了一年,还有两年,两年后,也许光景不同了。
齐姜氏在齐明睿跟她说他身有隐疾时,整个人呆住。
万万不信的,觉得儿子这是不肯娶崔扶风之外的女人编话搪塞自己,跟贴身侍候的婆子提起,婆子却是一脸“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
齐姜氏这才知道,其实拂荫筑服侍的下人,早前就怀疑过齐明睿有隐疾了。
经生死患难相聚,又正值盛年,小夫妻还不得干柴烈火夜夜熊熊燃烧,然而齐明睿和崔扶风的卧房里头,从未有激烈的动静传出来,也从来没传唤事后热水洗漱什么的,崔扶风又半年没害喜,更加深了大家心中疑惑,只是敬重齐明睿,不肯说出口来。
齐姜氏悔恨不已。
儿子有隐疾,媳妇还没想过要和离,若自己不寻事生非,眼前还是团团圆圆一家人。
端午节,离家多年的齐妙和崔镇之回了湖州城,跟着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他们的儿子崔诺,已经两岁了。
齐妙红光满面,二十五岁了,跟当年十五岁时没差别,脸庞粉嫩嫩肉嘟,眼睛又圆又亮,笑起来,像一块甜甜白米糕。
齐姜氏要晕倒了:“你……你未婚生子?”
两人这些年有寄书信回家,但没提过已生下孩子。
“谁说是未婚生子,我俩在外头办过婚礼的,也请了媒人,写了婚书的。”齐妙理直气壮道。
齐姜氏被堵住了,想想女儿和崔镇之外出多年,不嫁也得嫁,这样也好,松口气,片刻后,想起儿子和崔扶风和离,崔家的事情都是崔扶风说了算,不知崔扶风能同意女儿嫁给崔镇之吗,又担心起来。
“风娘怎么说?”
“大嫂带着诺儿去衙门了,说是要把镜坊登记在诺儿名下。”齐妙道。
“什么!”齐姜氏失声惊叫。
“大惊小怪做什么?”齐妙讶异,不解地瞥齐姜氏的同时,一双手没停,拿起盘里酸果子,嘎蹦大口啃。
“镜坊可是二十五万金买的,这一年多来你大嫂用心经营,发展的也很好,一年盈利想来两三万金少不了,就这么给了诺儿?”齐姜氏颤声问。
“大嫂说给就给呗。”齐妙漫不经心道。
“你跟镇之没出过一分力,有脸要?”齐姜氏问。
齐妙不解,圆溜溜眼珠子转动:“不能要吗?镇之哥哥没说不行啊。”
齐姜氏无语。
女儿从不在意金钱俗物,因为从不缺,不想嫁的男人亦然,这两个真真一对活宝。
沉默些时,齐姜氏想起苏暖云,这是女儿的劲敌,关切问:“你知道吗?暖云想给镇之做妾,崔家纳妾请柬都出来了。”
“还有这种事?”齐妙不啃酸果了,兴致勃勃问:“怎么回事讲来我听听,我怎么没看出来,我俩回来后,暖云叫我嫂嫂的,说,趁着我跟镇之回来在家,让婆婆认她为女儿,认女儿的酒席就安排在我跟镇之补办的婚宴之后三天。”
“这……这怎么回事啊!”
一直担心的事居然完全不算事,齐姜氏有些懵。
齐姜氏使了婆子出去打听,外头却都说,崔家从来就没说过要让崔镇之纳苏暖云为妾,一问当年崔家纳妾宴的事,没人知道,大家都没收到过请柬。
那张请柬,难道只发了齐家?
齐姜氏恼火,她对崔扶风的不满,起因便是那张请柬。
崔扶风阻止崔家纳妾后,她要求崔扶风即刻把苏暖云嫁出去,崔扶风拒绝,因而心中种下嫌隙。
齐姜氏怒冲冲出门,往崔家去,要问责。
一只脚跨出大门了,齐姜氏又停了下来。
真的只是因为那次纳妾宴风波才婆媳离心的吗?
不,并不是。
在那之前,她就不满齐家上下人等都只听崔扶风的话了。
然则,崔扶风是家主,从威权上说,家主的地位本就凌驾于婆婆之上,大儿子当家主时,齐家里里外外,什么事都是大儿子作主,自己就没有不满过。
媳妇嫁进齐家十年,为齐家出生入死,但她一直提防着媳妇,数次想让媳妇把家主之位传给小儿子。
媳妇几次到长安,危险之极,小儿子担心,要替媳妇去,自己坚决反对,因为心中,媳妇是外人,儿子才是齐家骨肉。
当□□崔扶风答应给齐明睿纳柳洛萱作妾,半点没想过媳妇的苦,仅仅是婆媳离心吗?
不知何时起,她把崔扶风当竞争者,仇敌了。
她心底根本就容不下崔扶风,即便崔扶风当时顺着她,把苏暖云在短短时间里嫁了,她也还会有别的不满。
崔家纳妾那张请柬,不过导火索,将她心底的恶烧了出来。
齐姜氏收回脚,缓缓往回走。
别说到崔家问责,这辈子,她都没脸见崔扶风。
也就在这一刻,齐姜氏真切意识到,齐明睿和崔扶风真的没可能复合了,她是崔扶风心中永远拔不掉的那根刺。
十年艰辛,女人最美的十年,崔扶风给了齐家,换来了她“□□”两个字的评价。
眼前崔扶风走来,笑吟吟喊:“母亲!”
齐姜氏欢喜地“嗯”了一声,定神,哪有什么崔扶风,庭前空空旷旷,一个人影没有。
当年崔扶风再忙,回家后必先到上房给她请安,一家人一起用膳,说说笑笑,亲亲热热。
杨九娘从不喊她母亲,只叫婆婆,对她恭敬有礼,却疏离。害喜后,以害喜经常要吃要喝从灶房弄吃食麻烦为由,在她与齐明毓居住的院落添了小灶房,齐明毓与她小夫妻每天都在小灶房用膳。
齐明睿长住镜坊里,只在逢年过节才回家。
她有两个儿子,有媳妇,却跟孤家寡人无异,每天一个人孤零零吃饭,孤零零走动。
她不满,但不敢发火。
她知道杨九娘防备着她,怕走崔扶风老路,被她搅得夫妻离散。
两个儿子还敬着她,但对她没有母子骨肉亲情了,只是本质淳良孝顺罢。
齐姜氏痛苦彷徨中,想抓住齐妙。
“你以后别再走了,多回来走走,陪母亲。”
“总在家呆着多无聊啊,顶多两个月,补办过婚礼,认义女的宴席过了,我跟镇之就走,这次,我们要去西域,兴许五六年不回来。”齐妙说。
齐姜氏想反对,但是崔镇之一直就是不沾家的性子,若是强硬地留下女儿,岂不是要女婿女儿长期分离。
她也留不下女儿。
三个儿女,说来,看起来都听话孝顺,实际上都极有主意,最顺着她的,其实是崔扶风。
齐姜氏痛不欲生,自己这辈子,都在后悔中活着了。
这是她的报应。
崔镇之和齐妙在认女宴席后就离开了,崔诺在董氏和崔百信再三哀求下留了下来。
崔百信请了一个奶娘带崔诺,但实际上,奶娘啥事不用干,崔百信和董氏两人每天围着崔诺打转,为了谁多带孙子片刻争抢得不可开交。
崔扶风有一天回家早了去看崔诺,见崔百信为崔诺把尿提裤,洗澡换衣,喂饭擦嘴,动作熟练,惊呆了。
苏暖云在认女后改名崔暖云,她比崔扶风小一岁,崔百信恼崔锦绣在被下大牢后陷害自己,只当没崔锦绣这个女儿,为崔暖云定了排行三,对里对外,崔暖云就是崔家三娘。
崔家放风为崔暖云择婿,登门求亲的很多。
崔暖云却没喜欢的,都拒绝了,还让董氏别再忙着给她择婿了。
对崔暖云的终身,崔扶风和董氏的看法一般,觉得一辈子长着,还是留意一下,说不定有喜欢的。
连着劝了几次,这日崔扶风特意到布庄寻崔暖云,才要开口劝,崔暖云道:“我有些不适,二姐陪我去医馆走趟可好?”
难道她有什么病?
崔扶风暗暗担心。
果然有病,当年崔暖云阻止崔梅蕊嫁费易平,被崔百信一脚踹肚子上,伤得极重,后来虽得陶柏年使人相救挽回一条命,却没治好,大夫断言她此生都不可能孕子。
“都是阿耶作的恶!”崔扶风紧攥拳头就要找崔百信算账。
“二姐别生气。”崔暖云一把拉住她,“我一直不告诉你,便是怕你生气。”
“能不生气吗?”崔扶风咬牙,崔百信那一脚,断了崔暖云做母亲的机会,早知道,也不让崔暖云认崔百信作父亲了。
“哪家的下奴不是由得主子打杀,再得脸的,也还是奴,低人一等,我亲人都死了,得母亲跟二姐看重,为我脱奴籍,让我管家,让我管布庄,方得直起身子做人,这点遗憾又算什么,二姐要是为这事生气,就是我的不是了。”崔暖云说,眼眶发红。
崔扶风不愿作罢,但是不罢休又如何。
踹她阿耶一脚为崔暖云报仇吗?
便是能踹,也挽不回已发生的一切。
“母亲跟前,还请二姐帮忙瞒着。”崔暖云道。
崔扶风无奈。
也许这就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她不甘不平,愤怒,难受,然而,崔暖云觉得平常,在其他人眼里,还觉得崔暖云幸运呢,一个身份卑微的下奴,得主子高看,脱了奴籍,认了女儿,成为人上人。
又比如她自己,当年许婚齐明睿时,多少人羡慕,谁知天降横祸齐家出事。守寡十年,齐明睿活着回来,都以为她从此夫妻恩爱生活幸福,谁知平地起风波和离收场。
陶柏年就是她从小等着的那个人,她却无法嫁给他。
拜陶柏年在孝期所赐,这段时间董氏不再三再四追着她问,耳根子清静了些。
然而,随着陶柏年孝期将满,又要面临不绝耳的唠叨了。
“二娘打算一辈子一个人过,不嫁人了?”崔暖云蓦地问。
崔扶风没料到等不到陶柏年孝期满,就有人追问了,还是一向最沉静的崔暖云,苦笑,缓缓点头,“我不想伤害睿郎。”
“二娘顾虑齐大郎的心情,不想伤害他,那可曾想过陶二郎的心情?”
崔扶风从没想过,脱口道:“他钢筋铁骨百毒不侵,无甚可忧心的。”
崔暖云低眉,沉默着,许久不言语。Www.bimilou.org
崔扶风从理所当然,到渐次迟疑,她感觉到,崔暖云在极力压抑着愤怒,她似乎想跳起来,冲自己捅一刀。
这是在为陶柏年不平吗?
崔扶风回想认识以来的陶柏年,脑子里最多的还是不着调不正经嘻皮笑脸。
齐明睿不一样,他洁白温润,如雪如玉,让人不由自主在他面前低了声气,小心翼翼,生恐对他有一点点的亵渎,生恐伤着他。
“我都怀疑,二姐到底爱不爱陶二郎。”崔暖云突地幽幽道。
怎么可能不爱!
出嫁前的那些年月,她日夜辗转渴求能重逢,出嫁后,十年并肩共御风雨。
爱,不是轻飘飘一句话,而是经年累月的沉淀,一点一滴积攒,即便她想否认,也无法撇得干干净净。
然而她终究与陶柏年无缘,那块能让她认出他的疤痕,他偏偏用消疤膏消掉了,而齐明睿,一双手保养得那么漂亮干净,偏留着那么块伤疤。
崔扶风涩笑了一声,喃喃道:“造化弄人,如之奈何。”
“造化弄人什么的,不应该是大姐才会说的话吗?二姐难道不是那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么?”崔暖云咄咄逼人问。
崔扶风无言以对。
崔暖云轻笑了一声,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刻薄口气说:“若陶二郎娶了别的女人,二姐意能平吗?”
陶柏年比齐明睿更执着,喜欢自己,就不可能喜欢别的女人,不可能娶别的女人。
这么想着,崔扶风心脏蓦地剧跳,天崩地裂一阵悚然。
她不能承受,也无法承受失去陶柏年,可她不怕失去陶柏年。
她的心底,认定自己如果没有嫁陶柏年,陶柏年会为她一辈子不娶。
她倚仗的,不过是陶柏年对她的情意。
她在肆意挥霍陶柏年对她的情意,毫不珍惜。
假如陶柏年娶别的女人……只是想像,心脏就一阵紧过一阵的疼痛。
她以为齐明睿是她爱的那个人,因而在齐家默默守着,在她为齐明睿痴痴守望齐家的十年里,陶柏年也在痴痴守着她。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可以挥霍。
如果哪一天,陶柏年受不了,转身离开,自己真的承受的住吗?
但是,嫁给陶柏年,置齐明睿于何地。
回镜坊的路上,崔扶风没有纵马,坐在马背上,茫然失措。
江南的山林秋色还极淡,绿意葱茏,风里有一股清新的芬芳,偶尔几片花瓣随风扬起,吹雪般飞向天空。
不管身边多少不平事,花还开,叶长绿。
崔扶风忽然间不想回镜坊了,扯马缰,往林子里钻。
越往林深处,地上落叶越厚,马蹄踩上去,每一下拔出都被粘住了,费力才提起来,马儿烦躁起来,咴儿咴儿叫,崔扶风神思恍惚,充耳不闻,马儿突然前蹄一屈,跌跪下去,崔扶风不备,从马背上直直朝前栽去,一头撞上前方一棵大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接下面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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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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